13、浮生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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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谒】
乾隆二十四年腊月初七
张廷霖临晓时醒过一次，再躺下时冷汗更重，喂下的药也尽数吐了出来。
大寒那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三更半夜里，硬是要小郭子扶着他到院子里去。
“二爷，夜寒风硬，还是别去了。”小郭子拦他不住，只好拿了件锦裘跟上。
“他最爱在湖心的亭子里听我唱曲儿，这辈子，我再到湖心亭上为他唱一回吧。”
张廷霖瘦得撑不起长衫，一袭青衣立于皑皑白雪，好似今冬最后一片未凋的叶。他喃喃自语道：“湖边那株柳树，是我来他家第一年栽的。它今年枯了，我怕是也要随它去了。”
风呼啸，枯枝被吹得吱呀作响，大雪漫天，一片惨白色的世界好像只剩下孤零零一个湖心亭。
“再也不叫我把领头香心字烧，再不叫我把剔花红灯泪缴——”
张廷霖唱几个字就要歇一歇，唱两句就咳嗽个不停，但无论小郭子怎样劝，他都要唱完：“想着你夜深深放剪刀，念着你晓清清临画稿……”
一曲将尽，张廷霖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了地上。小郭子吓得赶紧上去扶，却见他咳出了血来。小郭子不由分说扛起他来就要去找大夫，被张廷霖拦下：“莫要找大夫了，我乃灯枯油尽之人。”
“二爷——！”
“我走后，你切莫记挂。早早成家，卖了宝霖楼，可保你今生衣食无忧。”张廷霖靠在小郭子身上，气息微弱。
“二爷，为了我，您已经失了家传的紫檀扇——宝霖楼是您心爱之物，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替您保下来！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您的牡丹亭。”
“你选个吹西北风的日子，把我下葬，我的魂儿好去找他，再给他唱曲儿。”
小郭子闻言，声泪俱下，哭得直往回抽气：“二爷，苍天啊——苍天你为何这样不公啊？”
“苍天其实给了我最好的，不过只赐我了一时，我却以为是一世。”
语毕，张廷霖便合了眼，平静地走了。嘴角带着笑，仿佛是梦到了杨宝琚归来。
“二爷！二爷！——二爷！————”
风华绝代张廷霖，殁于骤雪大寒夜。
自那天起，津门的大雪一连下了十三日，乃百年不遇。
郭子遵嘱，让他面朝西北而葬，那天北风呼啸，大地一片苍茫。
来如谪仙，去似雾散——
【忘川】
阳春三月里，人人尽道好光景。
今日乾隆爷大宴群臣，一来是为了母亲大寿，二来是为了庆贺西北战事大捷。
国宴之上，只见一人，猩红色的战袍好似血染，银色的战甲，在殿堂里闪着光。猿臂蜂腰，身姿挺拔如苍松，刀剑般的鬓角，墨画出的眉眼，满是英气——
众人都在打量着这位军功卓著的少将军。而他自己却只想着赶快封了官，回津门去那个人。
“爱卿，朕听闻你甚爱听牡丹亭，特地找了朕教坊里最好的角儿给你预备了两出。”
可即便是皇家养的戏子，在他眼里，不是雍容太过，就是形容造作。根本一丁点儿也比不上张廷霖那一举手一投足间的行云流水，一挑眉一颔首那谪仙般的气派——
十八岁时，见过的人，余生再没有谁能取代半分——
他抚着皇帝赏的双眼花翎，幻想着张廷霖看到自己得胜归来时的样子。他会高兴得直接扑到自己怀里吗？还是会温言软语问自己累不累，身上可受伤了？如今他已是一品大员，不再惧怕勒尔锦那个渣滓，他许下相守一生的承诺，终于可以兑现了——
但他还不知道，没有信守相伴终生誓言的，不知他自己，而是张廷霖。那个曾经质问他：“你答应过我，这一生都要守着我的，此生未尽，你怎么能食言？”的人，却先他一步去了。
待他快马加鞭到了天津城外，他还特地将战袍换成了平日里张廷霖最爱看他穿的烫金青黑长衫。
如今他是一品总督，为声震天，小郭子携整个宝霖楼出城迎接。
杨宝琚骑在高头战马上，俯视着来接他的人，浩浩汤汤，皆是津门的达官显贵，一个个锦衣华裳。却只有小郭子立于众人之中，一身白衣素服，显得那般苍凉。自他出征，偌大家业都担在小郭子身上，数载沧桑，他早已不是那个眉目出尘的小少年。
杨宝琚却寻不到张廷霖的踪影，还以为他躲在众人之中，跳下马来寻找。他笑着，喊着张廷霖的名字，却半天得不到应答。
半晌——他只听到了小郭子的哭声。
“杨爷，是我对不住您，让二爷他——”
杨宝琚转身，看到小郭子，恍然明白了他为何穿了这一身扎眼的白衣：“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
“二爷他说要随着西风，给您唱曲儿去——”
【冥判】
杨宝琚站在张廷霖手植柳下恸哭三日，形销骨立。
“既然你去了西北找我，我自然不能独留于此——”
他上书皇帝，辞去一品总督之职，自请前往西北戍守。
此后，陕甘总督杨宝琚一生寓居长安，不再复返。
后人只知，每年大寒之日，长安灞河之畔，垂柳之岸，都有一白发老者，独唱牡丹亭。
【回生】
飞机落在咸阳机场的时候，杨九郎才刚刚睡醒，见张云雷痴痴望着窗外，就问：“辫儿，想什么呢？”
“刚刚飞过一座大山的时候，我总觉得那座山看起来特别熟悉，好像我上辈子来过。”
“那大山长得不都一样么？你别胡思乱想了，过来先把药吃了，明天晚上还演出呢。”
待上场前，张云雷又钻到了杨九郎的化妆间，挤走了助理，腻在九郎边上：“九郎，我好紧张啊，我听说西安城里说相声的特厉害。”
“这有什么，你就告诉自己，虽然是站在一堆人面前，但只给我唱一段不就好了？”
张云雷虽然被这话暖得想扑到九郎上去，却还嘴硬：“给你一个人唱？美得你肝儿颤！”但张云雷泛红的脸早已把他所有秘密，尽数都泄露。
九郎笑道：“听你唱，我可不是美得很吗？美得我盘扣都开了。”说着，站起身就要对着镜子自己系好。
却被张云雷拽住，拉着他的衣领子，转过了身，替他系上。
九郎看着一脸认真地为自己系盘扣的云雷，笑道：“我上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今生才能遇到了你这么贤惠的搭档。”
张云雷抬头，正对上九郎的双眸。
他的眼睛那么黑，幽沉沉一片，好似暗夜的星辰在发光。张云雷可以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面容绯红，神情专注而执着。
这一瞬，张云雷想起和九郎搭档以来，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直，在慢慢变化——由一开始的抵抗，到软化，到温和——到今日的对视，竟有一种被他怜惜、被他捧在手心呵护的感觉
一个的注视，竟然好似能穿过前世今生
是不是前世，九郎也这样看过他？他这样的目光，偏又觉得好熟悉，让他想落泪。
“说不定我们前生就遇见了呢？是我偷偷倒掉了孟婆汤，专门投胎到了能再遇见你的地方？”但张云雷这话来不及出口，就被助理催着要上场了。
西安一战封神，此后“平西王”的威名便跟着张云雷——但这些都无足轻重了。
重要的是，
今生，张廷霖终于到了长安，杨宝琚终于在灞柳之中，重新听到了那停云散雾的声音。
今生，张云雷和杨九郎走到了一起，终于可以兑现曾许下的，要相守一生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浮生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