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染红这片雪白》草の灯

1、第 1 章

　　夜，弯弯的上弦月躲进了去的怀抱。而在那寂静的土御门安倍晴明宅院中，四下一片漆黑，白天那些喧闹不已的虫子们似乎也都睡去，只有内室拉门处依旧有昏暗的烛光悄然流散出。
　　室内，一张矮几边上，坐着一个身穿着白色单裳的消瘦身影，他的发髻已经解开，乌黑的头发如流水般的洒落在肩头，而他那修长的手指正在拨弄着面前的星盘，只见那秀丽的眉头紧锁着。夜已用它那黑色沉重的麾驱散白天带来的温暖，空气中带有一缕缕的秋寒，但那仍紧盯着星盘的人额头上却渗出丝丝汗——

　　一个像原野般的庭院，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只有一副颓丧的模样。
　　而在廊下，一个身穿白色的狩衣的人，后背靠在廊柱上，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遮没了月亮的雾，此时已经散开了，幽蓝的月光从天上悄然洒落在他身上。
　　“博雅——”
　　“嗯？”坐在他对面的人正静静的轻杯慢饮。
　　“真希望今后还能一直这么和博雅在这里喝酒聊天呐！”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叹？”停下手，疑惑的望着眼前之人。
　　“——能吹奏一曲吗？”
　　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放下酒杯，举起从不离身的竹笛，音色美丽的笛声，仿佛是含着香气的无形花瓣融化在风中，悄然滑入潮湿的大气中。
　　“晴明。”
　　“嗯？”
　　“今年春天很奇怪呢。”
　　“怎么？”
　　“你看那些樱花，全都是白色的，我记得你院中的这棵去年开的是粉色的花吧？”
　　“开粉色的花或是开白色的花都只是你所看到的，是你眼睛对你的心下了一个咒而已，.......”缓缓的说道。
　　“哦——晴明，你又要给我讲咒了是吗？”一脸的无奈与不情愿。
　　“是你问我的。”无辜的说。
　　“我的意思是说白色的樱花不是不祥之兆吗？”
　　“博雅，不要太过在意那些预兆，所谓的预兆只不过是人心中的想法而已，有时并非是事情的本像呢！”
　　“那就是说不需要去理会它们？”
　　“是啊！不论是白色的樱花还是粉色的樱花，季节到了都会自动掉落下来。你又何必去在乎它们曾经究竟是什么颜色呢？”
　　“晴明，——”
　　“嗯？”
　　“我怎么觉得你说的不止是花呢？”
　　“那博雅你认为还有什么呢？”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呀？”
　　“没有，只是在说花。”
　　“没有？”疑惑的。
　　“没有。”坚定的。
　　转过头去望着院中的池塘，不再理会身边的人。
　　二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寂静的小院，时不时的端起自己身前的酒杯......
　　送走了博雅，坐在内室里，手里拿着本书，眼神却分明没有落在上面。
　　将手中的书内容向下放在几上，封皮上写着《古事记》三个字。起身凝望着窗外的黑夜，叹息道：“神的怨念——”
　　（注：本书以皇室系谱为中心，记日本开天辟地至推古天皇（约592—628年在位）间的传说与史事。亦为日本最古的文学作品。）

　　八重殿上——
　　“晴明，对于众人所诉的种种怪事，你有何看法？这是否是什么预兆？”
　　“陛下，臣夜观天象，群星皆按规迹移动，并未有异常天象发生，如果说到预兆，那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这样啊——”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殿下之人已闭目不言。
　　——
　　“晴明！”在通向宫城外的朱雀大街上，武士叫住他。
　　“唔——博雅啊！”
　　“晴明，你今天怎能那样对天皇陛下说呢？”
　　“呃——我只是讲出了实情而已。”
　　“可是......”
　　“别说了，去喝两杯吧。”不再理会仍张着嘴的武士，径直向土御门走去。

　　“晴明。”说话之人已坐在了熟悉的窄廊下。
　　“嗯？”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低头看着漂浮在酒杯中的一片白色花瓣。
　　“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唔——”抬眼起来，却正迎上那棕色的眸子。“你怎么会有这种问题？”
　　“我只是这样觉的，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事。”紧盯着那张洁净光滑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到答案。
　　“呵呵——”忽然间展开了狐狸般的笑颜，抬起手中的酒杯，将自己置于那宽大的衣袖后面。
　　“晴明，你不要笑——”原本坚定的神态被这突然的笑所打乱。
　　“呵呵——”放下酒杯看着那张略显慌乱的脸，“有时还真是不能小看你呢！”
　　“这么说真的有事情要发生了吗？”
　　“嗯。”
　　“那是怎样的事呢？”
　　“是一些你我都无法预知结局的事——”不再对着那双注视着自己的双眼，目光已穿透树木的梢头，望向蓝色的天空中飘拂着的白色云朵——

　　要告诉他吗？告诉他这将要降临的劫难？告诉他这无法改变的灾难？不！不能，现在要做的只是需要去尽力改变，保住这里，保住他所生活、生长、并热爱的地方。既使以生命为代价——也心甘——

　　“博雅，”望着近在咫尺间的人，轻声叫道。
　　“嗯？”
　　“我要到芜菅大人那里去几天。”低头望着廊下草叶儿上的夜露，尽力不去看那双无法正视的眼，怕只一敝就会将这个谎言揭穿。
　　“是吗，什么时候呢？”
　　“明天。”
　　“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会不会很难？”
　　“是有事委托我，不过应该会很顺利的。”
　　“我能一同去吗？”
　　“由于顺路想去拜访位故友，所以这次我一人去就好了。”
　　“这样啊——那我等你回来。”
　　“好的。”
　　——

　　冈山——
　　遮没了月亮的雾，此时已经散开了，幽蓝的月光从天上悄然洒落在身上。站在山颠，望着远方的平安京。
　　‘真好啊！原来这里还可以看见。’心中如此想着。
　　“是你召唤我？”一个浑厚的女声由身后传来。
　　转身过来，拜倒在那人身前。
　　“天香語山神——”（注：据《古事记》中叙，天香语山神是饶速日命与御炊屋姫之女，乃第三代创世神。）
　　“你召唤我有事吗？”
　　“我希望能够化解平安京的这场劫难。”
　　“这恐怕不能，这场劫难是千年前就已注定的。”
　　“天香语山神啊——请你望望那片土地，难道只因为当初的一念，就将那些美好的生命所毁灭吗？——”
　　“那些生命中有你很留恋的是吗？”女神低下头问。
　　“是的。那些生命中有我非常想保护的。他的平安我愿用我的一切来交换。”
　　“是吗——真是很痴的人啊！如果当初那个人肯这样对我说，恐怕就不会出现这将要到来的灾难——”女神喃喃自语道。
　　“其实有时不说也是一种幸福——”
　　“你说不说也是一种幸福？”
　　“是啊，有时并不需要说什么，只是那人影出现在眼前，即使是远远的望也是一种幸福。”
　　“远远的望着——竟也是幸福的——”女神的身影轻轻颤抖着。
　　“就那样望着他，不论他的眼光有没有朝向自己，看着他的笑容，听着他的声音，只要能和他在同一个天地间，就足够了——”像是对眼前之人说，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想对于千年前的那个人来说，远远的望着你也是很幸福的事吧——”
　　“看来是我错了啊——”女神的眼中闪现出一丝温暖。
　　“请你化解这诅咒，求您了——”声音已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冷静，竟带有一丝颤抖在其间。
　　“唉——可是这份诅咒已历经千年，它已拥了自己的生命，已不是我所能够掌控的了。”
　　“天香語山神——”声音中充满了绝望。
　　“那个人真的对你这么重要吗？”
　　“是的。”黑眼睛注视着，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既然是这样，”女神望着跪在眼前的人，淡淡的说“也许生命的祭献可以使它平复下来。你可愿意？”
　　——

　　一滴、二滴、三滴......红色的液体慢慢的滴下来，是依旧散发着温度的血......
　　一片、二片、三片......被染红了的白色樱花瓣随风飞舞着，渐渐的看不见......

　　“咦？”坐在桥下吹笛的人忽然间停了下来，望着飞舞在眼前的一抹鲜艳，‘奇怪，什么地方开放了红色樱花？’
　　身边飞来了一只蓝色的蝴蝶，围绕着自己盘旋，“是蜜虫吗？”
　　“难道是晴明——”突然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尖。跟随着飞舞的蝴蝶奔向远方的山——
　　‘这不是真的！’
　　心被这眼前的一幕撕裂成碎片——
　　在一片鲜血的汪洋中一颗高大的樱花树站在那儿，满树盛开着夺目般红艳的樱花，而那熟悉的身影就在那红色的中间，从来不曾见过的红色狩衣更映衬出皮肤的洁白，勾勒出脸庞优美的弧线。
　　“晴明——”
　　待走近方才发现，两根树枝已将他的手腕贯穿，鲜红的血液顺着雪白的手臂蜿蜒——
　　“不！——”
　　大喊着——哭泣着——抱起已冰冷的身体，徒劳的欲唤醒已闭上的双眼——

　　“你就是那个他肯付出生命来保护的人——”
　　“您——”哽咽中已无法说话。
　　“我是天香語山神，我受他之托在这里等你到来。”
　　“神啊！——请你救救晴明，请你救他——”哭泣中跪倒在女神身前。
　　“他是自愿献出自己的生命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丢下我——”
　　“因为他要用生命来换回你的平安，换回那片土地的平安。”手指向远处那一片繁华的地方。
　　“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了？”紧抱起身前的那具柔软而又毫无知觉的身躯。
　　“千年之前我将一份怨恨埋在那片土地下，诅咒在千年之后将那里毁灭，而盛开的白色樱花就预示着诅咒应验的日子。”淡淡的说。“而他自愿为了安抚那诅咒而祭献了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总是让你来保护我？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保护我？难道你是在用这种方法来逃避我？......”已无视四周的一切，只是呆呆的问着一个个不可能得到答复的问题。
　　“......你真傻，这没有你的世界我又有何留恋？”说着抽出身边的太刀朝向自己的颈间——
　　“唉——”
　　随着女人的一声叹息，手中的刀竟掉落在了身边，抬头盯着，“请不要阻拦我。”
　　“他还真是很了解你啊——”声音如刚才一般平淡，“他请求我留下来，就是让我阻止你的行为，并且让我转告你，他就留在这棵樱花树中，希望你能时常过来陪伴——”
　　“晴明——”眼前之人已扑倒在一片繁花之间——

　　夜晚，月亮似乎躲藏在天空中某一处，夜空的黑色蕴含着隐隐的青光。夜气仿佛将那依稀散发出微光的青墨，拥入了自己的怀抱。在一片高岗上，矗立着一棵两人都合抱不住的高大的樱花树。此时樱花已经过了盛期，只要风起处，便有无数的花瓣离枝而去，使人宛如置身于飞雪之中一般。
　　树下，一个男子依着树杆，身边一盏灯火孤零零地亮着，手中的酒杯里，也浮着两片花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坐着。
　　“晴明。”
　　“......”
　　“真不可思议呀——”陶然欲醉的声音说着，举目仰视着樱花。
　　“......”
　　“还记得我曾经说你像樱花，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自然而然地漫溢出来——”
　　“......”黑暗中有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在飞舞着。
　　“......枝繁叶茂，一边是无穷无尽地花朵怒放，一边是片片花瓣纷纷飘谢......”
　　渐渐的不再说话，只是放下空了的酒杯，拿起随着带着的竹笛，伴着青墨的月色吹了起来。
　　而在那樱树下的另一边，依稀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夜色中，那白色的东西像是由沐浴着月光的细微水雾凝聚而成，又像是一个身穿白色狩服的人。那影子似乎纵目凝望黑夜的深处，又似乎在侧耳凝听博雅的笛声。
　　伴随着悠扬的笛声，樱花花瓣静静地飞舞着，其中一片从博雅的上方飘然落下，轻轻的抚过他的脸颊，伴随着一同划下的泪落入他的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