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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人间总是不圆满(完) ...

  •   夜幕时分,宫苑内依旧灯火通明。
      皇上自前夜后哭了一场,便再也没有落泪。
      这两日他表现的没有异常,当然也只有严钺知道他如今有多不正常。他历来在外人面前是沉默寡言,强大而果断。但是,平日里与严钺在一起的时候,是很爱说话的。许是从小带着严钺长大,没人可说话,他对着严钺的时候有些唠叨。一点点的小事,都要唠唠叨叨说了好久,有时候你不理,他还要在你身边自言自语许久。当然,一些看起来没什么的小事,他也还要回来说好久,耿耿于怀。大约也只有严钺才知道他到底有多小肚鸡肠。
      可是这两日他已经极少和严钺说话,但是还是让严钺陪在身侧的,他不许皇后和太子进这个宫苑一步,皇后与太子多次求见,甚至跪求了半日,他一概不见,也不许宫妃前来吊孝,甚至不顾平日温和文雅的形象,在大堂之上,公开骂这些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是他又颁布旨意,要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家眷前来吊孝。
      因要求国丧制度,他甚至几次下旨要求京城之内不能有丝竹,要禁酒,要官员们一起吃素。虽然丧事交给礼部在办,但是许多事皇上都要亲力亲为,两日一夜的时间,他不眠不休的,整个人都很憔悴,双眸赤红,便是严钺劝着睡会,他也不肯。
      容妃的寝宫布置成灵堂,巨大的棺椁便放在堂屋里。这个棺椁用的金丝楠木,高度与宽度都到了一定程度,雕刻也十分精美,有龙也有凤。一个嫔妃用这样的棺椁是不符合祖制的,这是皇后才配享有的。这个棺椁也是先帝亲自设计的,金丝楠木与图案,都是先帝亲自挑选的,本身也是为了太后准备的。
      容妃的离世太过突然,这些东西都没有准备。太后是没有异议的,甚至还送来了当年自己的陪嫁的蓝宝石的头面,给容妃做殓装。这时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宫苑里到处放满了木质的冰箱,整个宫苑的温度要比外面底很多,以保证容妃的尸身保持原样。
      这会已是深夜了,皇上伏案在纸上写了许多字,总是感觉不对,地上扔的都是纸团。严钺看了几次,皇上嫌他素日里不爱读书,想不出来好字,又嫌他影响自己的思路,将他赶到了窗边坐着。
      这会,皇上拿着笔蹙眉,不知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对严钺说话:“若是用和顺,她的脾气可不算和顺,善倒也善,可是别人看不出来的,有些骄纵,她也不喜欢和善这个字,说太和善了会被人欺负,九个字会不会太短了,历代帝王有用十三个字的谥号……”
      因要追封容妃为皇后,从昨日皇上便在谥号上苦思冥想,写了该是有上百张纸了,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皇上说了半晌的话,等不回应便看向严钺,便抬眸望去,只见他靠在窗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了写字和纸张的声音,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好半晌后,皇上又道,“阿钺,在想什么?”
      严钺从夜空中收回眼眸,回头看向皇上,片刻后才缓声道:“你有白发了。”
      皇上微微一怔,急忙摸了摸鬓角,起身快步朝屋内走,站在铜镜前看了又看,可惜他已两日两夜不曾合眼了,这会在烛光下看不清铜镜中的自己,只是能模糊的看见一个有些落魄的人,脸上甚至还有些胡茬。
      皇上立即紧张了起来:“来人,备水,朕要洗漱,净面!”
      严钺蹙眉:“夜深了,别折腾了,明日收拾。”
      皇上道:“这怎么可以,小裳在正堂上躺着,魂魄必然也在此处。她极爱偷瞧我,便是我批奏折,她也要装睡,一直看着。她总也喜欢金玉华贵之物挂在我身上,若是我穿得素淡了,她便会撇嘴,嫌我老,也嫌我寡淡。我那时便想,她如此肤浅,只爱我的皮囊,若有一日我老了,可如何是好,我比她大了许多……”
      严钺道:“不会,若真嫌,是不会说出来的。”
      皇上看了严钺一会,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般的笑了起来:“是啊,真嫌的话不会说的,所有人都在奉承我,她竟是在嫌我。可咱们在秦王府的时候,她常常遣人送书信给我,每一封都说好想我,夸赞我,细致的说我的举手投足,说在宴席上看见了我,好看的紧,做梦有梦见我,梦里的我也很好看的。”
      “阿弟要不要看啊?我都还留着,每一封都留着,平日都很少舍得打开,纸张都和新的一样,我那时想怎么有姑娘如此不害臊不知羞,私自送信过来就罢了,竟还写成这般样子,简直是……”
      严钺道:“你每次收到都很欢喜,却说一会就扔,可不许我碰,私下里看了又看。”
      皇上瞪了会严钺,佯怒道:“如今也就是你还敢当面拆朕的台!”片刻后,叹了口气,“这天下来之不易啊,我得了天下后,便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朕是天子啊,可是既然是老天的孩子,为何不曾得到的眷顾?这人间的苦,我哪一样没有尝过,我好恨,也怕便宜了那些人……可现在我真的很累了,就是突然累了也倦了,没有奔头了。”
      “我如今写下十三个字的谥号又有什么用?我若死了,太子他有母亲,不会如我所愿的,小裳没有后代,我的后代又怎会真的对她好?以后我便是想合葬,只怕太子母子也是不愿意的。可是,我真的好想她,好想和在一起。”
      严钺道:“阿兄,不必如此。以前你说过,我们兄弟一条命。不管生死,我都不许人欺你辱你,不许别人践踏你的心愿。太子若孝顺你,便好好的做太子。太子若是不孝,阿兄还年轻,就换个太子。”
      皇上闻言看了严钺一会,眼中逐渐有了水光,又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大声的笑了起来:“这天下本该就是我的,那些人抢了我的天下,还欺我辱我!我们忍辱偷生这些年,受尽了屈辱,好不容易拿回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能就便宜外人。我已有筹谋,周家狼子野心,外戚之祸绝不能姑息!皇后想要的太多了,我已容她不得,不过还是需要你受些委屈……”
      “唔!”严钺突然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骤然朝前摔去,急忙扶住身侧的椅子才站稳了脚步。
      皇上面色沉稳,快步上前扶住了严钺:“阿钺,忍一忍,一会就过去了。”
      严钺的心口剧烈的绞痛着,脸色骤然苍白一片,便在此时,他目光所及,是书桌的方向,琉璃宫灯下,林星河站起桌前正在写什么,片刻后,林星河抬眸看了过来。严钺只觉得胸口疼到要裂开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的,似乎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林星河从桌前走了出来,没有再看严钺,而是朝门口走去。她的唇角一直有笑意,可目不斜视,宛若看见在受苦的严钺一般。片刻后,她在门前停了停,回眸看向躺在皇上怀中的严钺,又抿唇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再不曾回头。
      严钺努力的朝林星河的方向爬,可他很快被皇上拽了回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他的眼角竟是有泪珠溢了出来,他紧紧的咬住唇才没有痛叫出声来,冷汗便从额头上一滴滴的的溢了出来,很快全身变汗透了。
      林星河没有再来回来,严钺再次抬眸,能清晰看到皇上的脸,能看见他急切的说着什么,可是耳朵里是阵阵的轰鸣声,竟是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嘴巴动了动,可是发不出来声音来,严钺的心绞着痛,一点点的加重,直至他再也无法坚持,无法承受,双眼逐渐模糊了,很快便陷入黑暗中。

      因容妃的丧事,整个京城也着实风声鹤唳了几日。从追封容妃为琰皇后,大臣们便觉得不妥,萧琰是当朝皇上的本名,用自己的名字做皇后的封号的前所未有,后面又追加了十三字的谥号,都是前所未有的,出殡时都是一品二品大员亲自抬棺材,这些规制都已超过先帝与高祖了。
      百姓们为此议论纷纷,大臣们虽也有上书,皇上不曾理会,大臣们更是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在宫殿里打骂皇上昏庸,镇抚司当夜便找出了那个臣子贪污的铁证,将人直接押去了镇抚司。
      后面整体的葬礼便顺畅了许多,再无人提出任何异议。在琰皇后去世后的两日夜里,皇后被打入了冷宫,圈禁了起来。此事一出,朝堂便犹如炸了锅一般,可很快便平息了。
      这其中的内情,普通的百姓是不知道的,但是朝臣是知道内情的,大理寺与宗人府一起审的案子,镇抚司因要避嫌,都没有参与。
      周家谋逆,毒杀皇上,种种铁证都表明有太子生母周皇后的手笔,这番毒杀差点便成功了,好在天佑大梁朝,虽然要毒死的是皇上,但是阴差阳错的让严大人替了皇上中了毒。此毒极烈,严大人如此年轻,又常年习武,也差点救不回来,整整昏迷了数日才清醒,但全身麻痹依旧是动不了,只能在宫内养伤。
      琰皇后葬礼后,镇抚司上下联名上折子,要求严惩周家,严惩凶手。周皇后因是太子生母,虽有主谋的嫌疑,但是不能废后,只是打入了冷宫。但是周家却是落个满门抄斩,立即执行。周家被斩首的当日,周皇后得知消息后,当夜便自缢冷宫。虽然活罪能免,死罪难逃,周皇后被皇上葬在了皇家西陵,这是先帝这一支埋葬的地方。

      近十多日的时间里,赵栖极忙碌的,从传出严钺中毒昏迷不醒,无法出宫。赵栖便日日来宫位蹲守消息,三日后严钺醒来,被挪到皇帝的寝宫里修养,赵栖这个时候才被允许入宫伺候。
      赵栖每日要到宫中伺候,虽然三日后严钺就醒来了,但是毒性确实很重,全身麻痹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开口说话,昏睡的时候比醒来的时候还要多。又因各种缘故,都要对外宣称昏迷。严府里林月婵很是心焦严钺的病情,赵栖每日都要回严府回话。皇宫、严府离的不愿还好,但是法华寺在皇城外,便是快马一个离开也要一个多时辰。
      赵栖分身乏术,这十多天里只有去了一次法华寺,赵栋倒是想来看看,但是家中主母正日以泪洗面,以及老夫人总是有事,赵栋也是分身乏胡。赵栋和赵栖倒也不担心,因为法华寺确实是门规森严,守在外面的守卫都是最忠心的人。林星河多日来一直在里面,没有外出过。当然,作为京城最大的庙宇,法华寺有自己的规矩,想见修行中的居士是要通报的,若居士不愿意见人,也不能勉强的。
      赵栋在赵栖在这半个月里,都抽身去了一次。赵栋是在赵栖离开当日,便去了一次,本是要帮忙安置东西,但是东西都没赵栖安置好了。当时已是傍晚,林星河没有见他,只是隔着窗户说要清修,最近严府的人都不要来打扰了。
      赵栖后来去了一趟,因天色也晚了,在外面转了转,问了问守卫,里面具体的情况,每日可有人送饭进入。守卫都是说一切如常。因两个最后的一日的不欢而散,便不想自找没趣,没有找人通禀过,赵栖问过以后便离开。

      琰皇后去世,直至严钺清醒直至出宫,过了整整半个月,从春末也来到了夏初。
      严钺虽在床上躺了数日才彻底清醒和能起来,事后也知道确实是皇后下毒了,皇上知道后将计就计。因事急从权,皇上虽然换掉了毒药,但是为了造成真的中毒的假象,用的药也很生猛,但是绝对安全。这还是在秦王府时,秦王为了保命,曾经用过的毒药。
      当时愍太子对皇上动了杀心,买通了秦王府的人下毒,皇上无法只有自行服用了这个药,当时看似差点被毒死,实然不会伤及根本,甚至会修养五脏六腑的旧伤,只是药性极烈,要受些疼痛之苦。这是孟闻白研制出的药,很好用的,因为那个时候在太医都过去了,纷纷诊出来是中毒,又心照不宣的回了先帝。
      愍太子承认自己下的毒后,先帝对皇上愧疚的不行,皇上在生死中徘徊的时候,先帝重重的处罚了愍太子,后来几次封赏了秦王。当然,后面秦王因为这个毒整整修养了快一年,没有再在人前露面就是了。
      这日风和日丽,严钺大好后,便快马从宫中回了严府。入府没有去后宅,而是要求沐浴更衣,修了鬓角与脸上的胡茬。
      往日里严钺极爱深色,这与他自小的习惯有关系。小时候穿浅色若是被人欺负,一回家便会被萧琰发现,便要被追问是不是又被欺负了。长大后,他不读书后便去了锦衣卫,习武做事都是摔摔打打的事,穿上深色也会少很多麻烦。
      直至掌权以后,严钺还是认为深色会让他更有威严,因为他太过年轻,若穿的太浅,也是怕被人轻视。因他爱穿深色,林星河几次要他换成了浅色,并且和他说,如今的他今非昔比,已是位高权重,不管穿什么颜色,不会威胁他的威严,也不会被人轻视。
      严钺那段时日,宛若被蛊惑般,穿了一段时日的浅色,但是后来两个人便要吵架,时不时的冷战,严钺便再也不穿浅色了,便是去找林星河也故意穿深色,本是等她唠叨,可是她似乎也不再管他穿什么颜色了。
      选好白色银线镶边的长袍,赵栖便从库房里找出来好多配饰,以及束带、发冠。严钺挑来选去,总感觉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不禁蹙了眉头。
      昨日赵栖回来还没有说要出宫的事,今日严钺便突然回来了。林月婵得了消息时,严钺已是在沐浴了。林月婵也立即沐浴更衣,重新梳妆打扮一番了,便快步来了前院。
      林月婵来时,严钺正盯着桌前好几排的东西蹙眉,似乎在面临着极大的苦恼。人又好看,模样又说不出的可爱,又怎能让人不喜爱,林月婵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严钺骤然望向来人,当看见是林月婵时,眼神黯了黯,站起身来,可人却没有动。
      林月婵快步进了门,在那两排配饰上看了看。虽国公府也是富贵泼天,但是那时林月婵只是个妾室,便是在谢锦的后宅里也不可能得到管家权。当看了这两排配饰,林月婵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东珠都是极圆的,玉质白璧无瑕,黄金只是点缀,宝石的成色都是极好的,这里随便一样东西,随便一样拿出来都是价值不菲的。
      林月婵挑了一个发冠与束带,便缓步走向严钺身侧站定:“夫君,这两样极配你现在的长袍。”
      严钺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没有动,可当听见林月婵喊‘夫君’的时候,他缓慢的垂下了眼眸。林月婵又缓慢的靠近了一步,拿起了束带,似乎想给严钺扣上。严钺却猛地退了两大步,又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
      瞬间,林月婵的微笑便凝固在脸上,严钺似乎也是下意识的动作,退后的便下意识的看向林月婵。他唇角动了动,可是还是没有说话,片刻后,又缓慢的垂下了眼眸。
      林月婵有些委屈,轻声道:“知道,夫君不喜欢那熏香的味道,这些时日我便没有再用熏香。”
      严钺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绕过去林月婵,从桌上随便拿起来两件配饰,便想出门去。可林月婵快步追了上去,想去拽人。严钺是习武之人,反应极为迅速,闪身朝一侧退去。因屋内比较小,又摆满了东西,桌上的托盘便全被撞到地上,顿时叮叮当当,珠玉顿时散落了满地。
      林月婵扑了空,满眼诧异的看向掉落满地的东西,再抬眸时候,严钺已出了屋子。吸。严钺快速的出了屋子,直至走到院子中央才开始呼吸。赵栋是跟随林月婵而来的,这会在外院也追上了严钺的脚步,停在了三步之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严钺呕吐。很快便有小厮轻车熟路的将准备好的洗漱的东西,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这些时日,严钺在宫中虽是在养身体,但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他是不能让人近身的,也只有皇上去照顾他才算是好些,可是这些时日皇上自己也熬得快要油尽灯枯了。所以他全身麻痹,还是不能让人近身,换了好几波人都是,止不住的干呕,甚至比孩童时期的时候还要厉害。当然,自他在谢府受伤愈合后,便是赵栋和赵栖在身侧,也让他不喜,甚至觉得不安全。
      当时严钺中毒不太能动的时候,赵栖这般平时还能在身边待一待,多多少少都有些用处,这也是赵栖必须亲自入宫照顾的缘故。
      严钺也吐不出来什么来,这些时日不曾好好用饭,今日回来也还没有吃东西。可这番难受,让他更显疲惫,再次洗漱后,也少了方才的精神。严钺休息了片刻,看向站在亭子里的赵栋,不满道:“再远些,你脂粉味太重了。”
      赵栋楞了楞,拉起来衣袖,在身上嗅了嗅,嗅不到丝毫的味道:“夫人所有的差遣都是小的在做,平日断了要回话的。老夫人也有许多吩咐和交代,便是饭菜这般的事,也要小的亲自交代,便是她们不用熏香,涂脂抹粉也是少不了的。我……”
      严钺抬手制止了赵栋继续诉苦:“林星河,最近如何?”
      赵栋忙道:“最近还在法华寺里清修,草药每日都会送去。前面一直没有换药,后来张、赵两位太医从宫中出来后,又换了方子。汤药都是咱们的人煎好,再给送去……”
      严钺不等赵栋说完,便蹙眉道:“那个方子最安全,为何要换?”
      赵栋这才想到严钺一直在宫中,还不知道林星河小产的事。赵、张两个太医,甚至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在琰皇后出殡后才被放出来,那时皇上过于悲痛将所有的太医都扣在宫中,但是后面便忘记了此事,葬礼全部结束后,才想起来,将太医们放回家中。赵太爷连夜让人送来了改换的方子。也是直至此时,赵栋等人才知道林星河早已小产的事。
      赵栋沉吟了片刻,斟酌道:“公子大婚的夜里,林大小姐小产了。次日赵太医与张太医来诊脉后来不及换方子,便被皇上召入宫中了。”
      严钺面上一片空白,好半晌没有丝毫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他哑声道:“她夜里小产的,为何次日赵太医和张太医诊脉才知道,当夜没有人来报?为何次日也没有人来报?”
      赵栋面露愧色:“那日公子大婚,院中的奴仆都是主宅的奴婢,都想回来凑个热闹。次日两位太医是想报的,可大小姐说您刚大婚,莫要血气冲撞了新人和喜事,便让过了三日再来说,可谁曾想到,后面便有了这样的变故。”
      严钺宛若木偶般坐在原地,一双狭长的眼眸竟是慢慢有些红了,好半晌才道:“她小产夜里,没人在。”
      虽然只是一个陈述句,可赵栋莫名便红了眼,他与林星河是无甚感情的,便是生生死死,或者是有没有孩子,实然赵栋感触不深的。赵栋和赵栖都还没有成家的,还体会不到,为人父的心情,当然严钺更不会有这种心情,只是严钺说出这句话的语调,赵栋莫名的便觉得难过的紧,让赵栋半晌说不出来话来。
      赵栋低声道:“前一日诊脉,赵太医和张太医还说,出血一直不多,虽然有问题,但是胎儿还算稳定,还要等些时日才能……让我们不必担心。咱们府里有喜事,大家也都想要回来沾沾喜气,夜里便没有留人。”
      严钺低声道:“她知道了。”
      赵栋不解道:“知道什么?”
      严钺道:“知道那日府中有喜事,知道我成亲的事了。”
      赵栋楞了楞,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成亲那日傍晚,是有撒钱的奴仆说,好似在人群里看见大小姐了。可是,这不大可能,那处守卫森严,她一个人拖着病体,是不可能出来,家中能送到外宅的伺候的人,都是嘴很严的人。除了小的,别人都不曾与大小姐说过话,这样的事,小姐如何能知道?”
      严钺看向赵栋片刻:“你喋喋不休,是为了说服我,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赵栋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大小姐不该会知道,这没有道理,她一个人根本出来,那日谢小侯爷被咱们的人看的很严实,没有机会做动作的。”
      严钺喃喃自语道:“那日傍晚,我好像也在人群里看见她的脸,一闪而过……”
      赵栋轻声道:“也许只是错觉,只是日有所思。”
      严钺站起身来,将束带与发冠一点点戴好,又在腰间扣了好看的挂饰。最后才从怀中,将一个纯金的圆筒状的锁从怀中拿了出来,仔仔细细的挂在腰上,这才快步朝外走。

      午后时分,严钺站在了法华寺的客院外许久,不曾进去。
      守卫的人,已将这些时日的几点送饭送水送药,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可是严钺听了又听,挥退了众人,几次整理头上的发冠与身上的长袍,就是不敢走进去。
      赵栋低声道:“公子,真的已经很好看,今日这个装扮,真真让人眼前一亮。”
      严钺听到此话,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可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
      赵栋点头连连:“真的,真的,您在宫里又消瘦了不少。人瘦了一点,反而精神好看,穿衣服比以前还好看。”
      严钺唇角有了些弧度,可不知想到了何事,便又再次蹙起眉头:“林星河定然还在怪我,不然为何一直住在此处……”
      赵栋忙笑道:“大小姐最心疼您了,平日里也生你的气,可是每次你只要和她说上两句话,便再也气不起来了。”
      无形之中,严钺便松了一口气。外院的知客僧圆智师父得知严钺来,这时候也迎了出来,严钺看见来人,便再次紧绷了起来。
      圆智师父忙道:“阿弥陀佛,严大人大驾光临,小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不等严钺反应,圆智师父便去敲了客院的大门,很快便有个寺院中的仆妇从里面打开了门。
      严钺想也不想便快步走了进去,圆智师父忙跟了进去,但是进去之前,私下里给仆妇说了几句话,仆妇颌首快步离开了。
      小小院落里显得十分幽静,正是初夏,这会有些热。院中和廊下洒扫的很干净,只是少了许多人气,看起来不像有人久居的样子。严钺本很缓慢的脚步,看见这里,很是心慌,便加快了脚步进入了正堂。
      堂屋的摆设很是整洁,香案和茶具都很整齐,似乎没有人用过,屋内也没有檀香的味道。一侧便是寝房,严钺脚步微顿,便走了进去。
      寝房也很整洁,屋里的被褥也叠的很整齐,桌子上更是一尘不染的。这里的整洁让严钺的心莫名的跳快了些。
      林星河是从来不叠被子的,她明明的是懒得叠,可还一本正经的给严钺说,不叠被子不容易生病。当然,这般的事,两个人没有用丫鬟,若是严钺在时,都是严钺叠。严钺不在,也不许赵栋动林星河的东西,不许旁人去碰她的私有物,所以林星河的寝房里,从没有被子叠放的很整齐的时候。
      桌子也不会那么干净,她时常会将没有抄完的经书或者是写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反正每日都要抄,都要写,作甚要收起来,别人又不用这个桌子,当然写完抄完以后再收起来就是了。
      严钺看了眼屋内没人便朝外走,可院子屋子就那么大,一眼便能看到地方。虽然花花草草都长得正好,可这院子太安静了,不像有人住着。
      严钺道:“院内有午课?”
      圆智师父道:“林施主身体有恙,自住进来便没有跟着上课诵经的。”
      严钺紧紧的抿着唇,好半晌,才道:“林星河呢?身体好些了吗?”
      圆智师父道:“严大人已经见过了。”
      严钺愣怔:“何时?”
      圆智师父躬身,将严钺又请回了屋子里,带着严钺走进了寝房,看向书桌。书桌上有个四四方方的黑色描金的檀木盒子:“林施主就在此处。”
      严钺看向檀木盒子,愣怔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你说什么?”
      这时,得了消息的慧明方丈也走了进来。严钺急忙抬眸望去,当看见不是朝思暮想的人,那双有光亮的眼睛瞬时又黯了下来,再次看向那四四方方的盒子,眼眸里都是不解和迷茫。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等施主有些时日了。”
      严钺看向慧明方丈,迷茫道:“你等我作甚?”
      慧明方丈道:“林施主去世前,有些东西留给了施主。”
      严钺宛若不会说话一般,喃喃自语:“林施主去世、前……”
      慧明方丈道:“林施主入住客院的当夜里便去世了,当时曾有留下了遗言,也留好了法事超度与荼毗的费用。丧事虽是一切从简,但是也很隆重。”
      严钺莫名的想到中毒那夜,在宫中模模糊糊的看见的身影:“初七……”
      圆智师父道:“正是初七子时之前。”
      严钺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又哑声道:“荼毗?林星河被你们烧了?……”
      慧明方丈道:“这是林施主的遗愿。”
      严钺仿佛听不见慧明方丈的话,他伸出手去碰触那檀木盒子,可手指颤了颤,又缩了回来。这盒子冰凉的很,似乎轻轻的碰下,会将整个人整颗心冰冻住。根本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林星河历来是个温暖的人,她见他便笑,便是寒冬腊月里,只要看见她便也就不觉得冷。她只要笑一笑,便是身上再疼也不觉得疼了。
      圆智师父指着床边两个箱子,一个大樟木箱子,一个小箱子:“这是林施主留给你的。”
      严钺快步走了过去,抖着手打开了最大的箱子。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满了颜色鲜亮的长袍,春夏秋冬的都有。四个季节的衣物并排放在箱子里,夏季的比较多一些,冬季的只有两件,其中一件还没有做完。
      严钺一时间心如刀绞,脑海里都是林星河总是在绣花的画面。他当时根本没有注意林星河在做什么,似乎那个时候她也不想知道她为何总是在做东西,因为他们两个关系好的时候,每次他过去,林星河都会把东西藏起来。
      严钺便是想知道便要去偷看,可是他知道林星河总会给他的,他几乎不去看林星河的私房的东西,除非林星河拿给他看。两个人好的时候如胶似漆,怎么亲近都不够,哪有什么心思管这些琐事。关系不好的时候,在冷战的时候,吵架的时候,便是林星河不遮掩自己在绣东西,严钺也不会去看她在做什么,但是刚吵了架,走出门就是会后悔,就想和好。
      严钺面无表情,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有很多碎纸,都是撕碎了信封和纸张。满满的大半箱子,该是有不少封信。严钺也是见过林星河在写东西的,似乎是从江南回来便开始写,有一次严钺要看,林星河说,以后再给他看。很多话,不好说,不能说,便写出来,一封封的给他看,一生那么长,省得他早早的忘了她。
      圆智师父看见那一箱子碎纸也是微微一怔:“这些东西我们都未打开过,不会有人动逝者的遗物……”
      慧明方丈抬手打断了圆智大师的话,轻声道:“严施主,这该是林施主撕毁的,约莫是想留给你的,许是反悔了,离世前撕掉了。”
      严钺拿起来其中一块纸屑,是封面,上面有半个钺字,后面有个‘启’字。是的,写好的了,是打算给他的,可是后来他做了好多好多事,伤了她的心,让她难过了,她便后悔了。实然,没有孩子严钺是无所谓的。可是一想到,她一个人在那般的深夜里受了那么多苦,可是他没有在,不知道,便觉得心如刀绞。她既说怕他忘了她,才要写那么多东西,可是撕毁了,是不是也再说,她要忘记他了……
      严钺双手逐渐颤抖,望向慧明方丈:“你们烧了林星河,你们怎么能,怎么敢……”
      慧明方丈道:“严施主,这是林施主的意思,我们不过按照她的遗愿来办事。”
      赵栋站在门口一直在落泪,这会也道:“你们为何不先通知我们一声,最少最少去世的消息为何隐瞒不报,我们还有日日送汤药的人啊!”
      圆智大师忙道:“春初时,林施主来院中点灯就曾言过,自己没有家人,也没有成亲,死后怕是要成孤魂野鬼,求院中帮她收尸荼毗,超度七七四九日后,将她撒入后山的溪水中。有些人,无儿无女,濒死之前也会让人被送自己来寺中,会将后事与遗物托付之。你们一队人马,将如此虚弱病重的人送入庙里,后来再不曾有人来问过,我们便只能按照林施主的遗言来做。”
      赵栋急的脸色通红:“谁说我们将病重的人送进来,送来的时候明明好好的,精神着呢!那些每日送进来的汤药呢?你们如此隐瞒到底是为了什么?!”
      圆智师父虽有些不耐,还是解释道:“那些接进来的汤药是林施主与院中的仆妇提前说好的,我们也不好多问。”
      赵栋道:“你们撒谎!春初的时候,大小姐如何知道要死了?就来提前来安排后事了?!”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春日时分,正是百花齐放,这一日的阳光也正好。
      慧明方丈如今已很少见客的,但是这个名叫林星河的姑娘,出手便是十万两的香油钱,这让他也不好怠慢。寺中点灯和捐赠的达官贵人极多,但是一次便拿出来这般多的银子的香客还是极少见的。当然也有些愿意修缮寺院和重塑佛像金身的施主,但是但凡这样的多是豪富权贵,都是京城里说得着的人家。是以,这个姑娘也让主持起了好奇之心。
      林星河实然也是熟客了,自来十多年前,她便在院里给一个叫严钺的施主点个一盏长明灯。那时年岁很小,可能银钱不多,都是一个月一个月的给香油钱,时常到了日子才能续上。后来她日益长大,银钱也凑手了,每一年都来续灯,后来便是一续便是两年三年。当然每年也会捐赠钱,用来放生或者是修缮寺院,但是都不会太多。这些年也都是圆智师父招待她,一晃便是十多年,这番一次便是十万两,还是让圆智师父吃了一惊,便赶快回了方丈。
      林星河祈祷完毕站起身来,对进来的慧明方丈道:“方丈不用担心,这钱的来处很清白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圆智师父道:“林施主一次拿出这般多大钱财,家里人可知道?”
      林星河笑道:“我没有家人了,夫家也不承认亲事,这笔钱便是以前的夫家给的封口费,不会有人来追究的。”
      慧明方丈道:“林施主便是给这个人点上一生的灯,也用不了多少银钱。你以后还要生活,不必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
      林星河笑道:“方丈,你相信有些人会预感自己的死讯吗?我看过一些历代有修行的大师,他们都能预测自己的死期,而后从容的坐化,很多真正的修行的人,都能烧出来很多舍利子。”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确是有此事,修行多年的有成者,能感知天地与生死。凡人也有灵值很高的人,会预知自己的生死。”
      圆智师父笑了起来:“虽然这些都是有的,但是小施主还年轻,哪里用得了如此悲观。”
      林星河抿唇一笑:“不是悲观,我心里有光,相信轮回与灵魂,自然也无惧生死。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些执迷不悟的地方,总有些放不下的人和事。我不想那人伤心,我也想陪着他。虽然我觉得也许我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是这般的大事如何能十拿九稳,若舍出钱财,能换我与他的平安,我也是开心的。”
      林星河笑了笑:“方丈师父与圆智师父不用劝了,这些钱我既拿来了,是不会拿走的,帮我给这人点一世长明灯。点灯剩下的,便拿来修缮寺庙或者是给佛祖重塑金身,都是可以的。我一个人一辈子也用不了那么多钱的,我若活着就当给自己积福,我若死了给他积福。”
      慧明方丈道:“小施主心善,定然能逢凶化吉。”
      林星河颌首:“不瞒师父,我如今已有身孕,我几次梦到以后,都不是很好的结果。这孩子能活,我就能活,这个孩子若是没了,我也必然命不久也。若当真孩子没有了,我必然会再回来,到时候请大师帮我超度冤亲债主,让孩子早登极乐。”
      慧明方丈道:“阿弥陀佛,施主无需如此,许多梦境都是相反的。”
      圆智师父笑道:“妇人怀孕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施主好心修养就是好了。”
      林星河笑了起来:“我若逢凶化吉了,必然不会麻烦到方丈和师父,以后还是会继续抄经礼佛,多做善事。可若我真的死,还是希望方丈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自小笃信佛家,虽不曾皈依,也有在尘世中好好修行。我生已无家,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夫家不肯承认。我死后不想孤零零的躺在地下做个孤魂野鬼……”
      严钺一只手紧紧的放在檀木盒子上,他的脑海中闪过种种,可最后定格在那个夜里,林星河拽住了他衣角的那个夜里……
      ——林星河握住了严钺的手,眼睛闪闪发亮的的看过去,低声道:“阿钺,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这个孩子是我的生机,你救救他,就当救救我,可好?”
      ——严钺垂眸看看向与林星河交握的手,半阖着眼眸,哑声道:“林星河,没有这孩子,你依旧会过的很好,我依旧能给你锦衣玉食随心所欲的日子。”
      ——林星河紧紧的抓住严钺的手:“不是不是,阿钺你不明白,我会死的……”
      严钺伸出手,有些颤抖着抱住了那个黑色描金的檀木黑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努力睁大了,似乎是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可泪水却跟着满溢出来,一滴滴的落在那冰冷的盒子上。他紧紧的将盒子楼在怀中,将脸贴在黑色的盒子上,无声无息的落泪,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轻轻的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便哭出了声音,压低的声音里,溢满了让人无法触碰的绝望……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写完了,后面可能要存段时间的稿子,谢谢一直支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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