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梦遥》南柯子

18、日暮穷途

　　这一日，韩烟翠打马来到一个街市上，街头横挑起一面杏花旗，上书“正人街”三个大字。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与其他任何集市都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她才走出不足百尺，便见到两三个乞丐，一个缺了只胳膊的老太婆端着破碗，翻起一对小小的金鱼眼，时不时地伸向过往的行人，却无人理睬。
　　不远处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虽然衣衫破烂，但模样还齐整，若是打扮打扮，再换上一身鲜丽的衣服，也不见得比哪个小家碧玉差。她的面前摊着一张纸，上面似乎写着自己的身世。
　　令韩烟翠感到愤怒的是，来来往往那么多行人，竟然对这些可怜的乞丐看都不看一眼，甚至远远绕开，可见人心之冷漠！
　　也许因为自己也是一个女子吧，她不由自主地走到那妇人面前，蹲下来仔细看那纸上的字，上面写着：
　　求告书
　　贱妾本系河南商丘人氏，只因三年前丈夫不慎摔伤，从此瘫痪在床，贱妾又怀有身孕已逾四月，度日维艰。贱妾现已断炊两日，恳求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伸出援手，救我母子两条人命，贱妾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小女子宋飞雪泣血以告
　　这妇人多可怜啊！韩烟翠顿生恻隐之心，她正欲从包袱里取出一锭银子，忽听一个路人嗤笑道：“尊夫已经瘫痪三年了，这位娘子竟然能够怀孕四个月，这肚子里的孩子来得不明不白，要严查，嘿嘿……”说话之人身著青灰色锦袍，年近四旬，头束玉冠，一张略嫌平板的脸上满是讥讽之色。
　　那妇人立刻将白纸折起，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行人厉声问道：“你管我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我与你无冤无仇，狗拿耗子，你吃饱了撑啊！”
　　“难道不是吗？连谎都不会撒，还在这儿丢人现眼。上个月我从这儿经过时，就看见你在乞讨，不过那次你说你家里发了火灾……”那男子虽然长相平庸，却衣饰华丽，腰间佩一柄宝剑，剑鞘为赤色，剑柄上雕有一枚龟形图，令人不敢小觑。
　　“挡我的财路，你不得好死！我咒你吃饭被饭噎死，走路被马踏死……”那妇人一时激动，竟然跳起来，对那男子破口大骂起来，不慎从身上掉下一物，却是一个裹着床单的小包袱。
　　几个行人同时开怀大笑，韩烟翠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原来这个包袱就是妇人的“孩子”！妇人见谎言被戳穿，立刻落荒而逃，连地上的求告书都来不及拾。
　　韩烟翠摇着头向前走去，二十步开外，一个正当壮年的瘫子垂着头坐倚在墙角，他的双腿已被齐膝截去，膝盖以下的部分只剩下两截空空的裤管，上面血迹斑斑，令人不忍卒睹；眼皮微阖，似乎生活的重担已将他压垮了。
　　这次一定不是骗人！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韩烟翠将准备给妇人的那锭银子扔在男子面前，那男子睁开眼睛，并没有立刻去拾银子，而是用两手撑起，砰砰砰连叩三个响头，口称：“多谢小哥，多谢小哥！有多少过客从在下面前经过，都不睬一下，只有小哥慷慨解囊。”
　　“不用谢，快快请起！”韩烟翠又不好意思真扶他起来，仅用一只手虚搀了一下。
　　“小哥心地仁慈，佛祖一定会保佑小哥大富大贵，金榜题名中状元的！”那男子翘起大拇指啧啧赞道。
　　“咳，你的腿伤得不轻，还是赶紧去找个大夫看看吧。在下有事先告退了。”韩烟翠说完便转身走了。
　　此时天已黄昏，那壮年乞丐眼看着韩烟翠走远，突然站起身来，用两只脚走到老太婆面前，举着那锭银子在她眼前晃一晃：“嘿嘿，我今日运气还真不赖，又可以去快活林找菲红姑娘销魂一宿了。”
　　“得了吧，算你走了狗屎运！才这么点，还好意思在老娘面前炫耀。”那老太婆白了他一眼，喉管里发出男人般粗壮的声音，“这一定是个刚刚行走的江湖的雏儿，看他的包袱沉甸甸的，至少能捞上一大票。只要他今晚不走，瞧我的手段！”
　　“哼，别把牛皮吹在前面，明儿一早，我可是要来验货的。”假瘫子不以为然地说。
　　“要不咱们打赌，如果我明天能拿出一百两银子来，你就得在这大街上打三天快板。”
　　“赌就赌，谁怕谁呀！要是你拿不出来，你就得拉三天二胡。”
　　“快，他都走得没影儿了，我得去瞧瞧他进了哪间客栈。”假老太婆边说边起身，一溜烟跑开了，“眼下没空跟你说话了！”
　　韩烟翠来到如归客栈投宿，那客栈的伙计生来一双富贵眼睛，见她满面灰尘，衣著寒伧，便有些轻慢之意，爱理不理地问道：“我们这里的客房分为三六九等，客官想住哪一等？”他正欲将她带进马房旁边的小棚里将息一晚，只觉眼睛一花，却是一块至少三四两的银子放在面前。
　　“给我找间雅洁僻静的上房，这锭银子够了吧？”韩烟翠道。
　　小伙计也是新来不久，平生第一次看走眼了，忙赔笑道：“够，够，小店一间最好的上房都只要三钱，还多出三两多呢。”
　　“那就全赏给你了。快带我去房间。”韩烟翠疲倦地打了个呵欠，眼下她只想饱餐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谢谢客官，谢谢客官！”小伙计笑容可掬地将韩烟翠领进一间小客房，接着问，“客官是先用饭还是先洗漱？”
　　“先洗漱吧。”韩烟翠挥一挥手，小伙计便知趣地退出去了。
　　韩烟翠勉强站起身来，打量着这间客房，果然摆设比较精致：浆洗得雪白笔挺的床单，铺得厚厚的床垫，妆台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尤为难得的是，房间里还挂着一幅画，画中远山重峦叠障，近岸枝叶离披。一只小小的乌篷船从岸边的树阴里缓缓驶出，一位狂士正趺坐于舟首啸傲风月，两个垂髫稚子则在舟尾悠闲地摇着橹。
　　“好一幅《秋舸清啸图》！”韩烟翠由衷赞道，连敲门声都没有听见。直到门外之人加重了声音，她才回过神来道：“请进。”
　　小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进来，韩烟翠回过头来，见不是方才的那一个，奇道：“咦，怎么换了个伙计？”
　　“哦，您指的是方才的伙计阿平？我们卢掌柜的临时派他别的事儿了。客官请慢用。”新来的伙计将洗脸水放到一边，便退出去了。
　　韩烟翠又将目光转向那幅画，细细赏玩。在客栈里谁侍候还不是一样？不过，令她有点奇怪的是，这个新伙计有点儿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尤其是那对金鱼眼……对了，跟街头的那个缺了只胳膊的老太婆有点像！
　　韩烟翠想起那个假孕妇的骗术，蓦然惊觉起来，一扫桌上，那个装有银两的包袱已不翼而飞！她忙冲出门外，大声喊道：“来人哪！我的包袱被贼偷了！”客栈的几个伙计闻风而来，左邻右舍的客人也踱过来看热闹。
　　韩烟翠揪起其中一个伙计，怒喝道：“好啊，你们跟街头的乞丐蛇鼠一窝，专门骗客人的钱，我只找你们掌柜的说话！”
　　“哎哟，客官，您可不能乱扣帽子呀！小店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那伙计伸直了脖子喊冤。
　　“卢掌柜的来了！”不知是谁叫道。
　　大家连忙让出一条道，只见一个面容团团、满脸和气的老头子穿过人群，走到韩烟翠面前，冲她一抱拳：“这位客官，老朽就是这间客栈的卢掌柜，您的包袱是怎么失窃的？”
　　韩烟翠将刚才的事复述一遍，又讲出自己的猜测，质问道：“难道不是贵店的伙计跟乞丐串通好的吗？”
　　卢掌柜的深锁眉头，正欲辩解，却听一个客官讶然道：“咦？怎么会有个人倒在这里？”
　　大家闻声赶去，只见一个人扑倒在芭蕉树下。等他翻过来，韩烟翠一瞧，正是起先把她领进客舍的那个伙计，只是他身上的那套灰布衫已不见踪影。
　　“喂，醒醒，别睡了！”一个伙计搡着他的肩头道。
　　“你这样是喊不醒他的，他像是中了下五门的迷药，快去端一盆冷水来。”卢掌柜吩咐道。
　　一盆冷水很快端过来，没头没脑地泼向阿平。阿平身子猛地一缩，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惊道：“咦，我这是在哪儿呢？”
　　“我倒要问你，你怎么会待在这儿的？”泼水的伙食问道。
　　阿平打了个喷嚏，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答道：“小的正端着热水给崔爷送去，忽然感觉脑袋一昏，就睡在这儿了，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卢掌柜略有所思，对韩烟翠道：“崔爷一定是被街头那群乞丐给盯上了。崔爷在来到敝店之前，掏银子买东西时，是否落在他们眼里了？”见韩烟翠默然不语，卢掌柜继续道，“唉，崔爷有所不知，敝乡原本民风淳朴，只是地处本乡西北有一个时家湾，据说是宋一百零八好汉鼓上蚤时迁的后裔，隐匿于此。村里男女老幼世世代代均以乞讨为生，其中有好些为了博取外地人的同情，甚至不惜剜目、劓鼻、剁手、刖足，因此无论他们在街市上装得多可怜，我等本地人都见怪不怪了。若有外地人露富，落在他们眼里，一般逃不出手掌心。”
　　“可是，难道从来没有走投无路的真乞丐吗？”旁边一个客官问道。
　　“受骗的次数太多了，也就顾不得真假了。”掌柜的苦笑道。
　　“但在下的包袱是在贵店失窃的，里面的金银玉器价值十多万两银子，难道就这么算了？”韩烟翠问道。
　　“这位客官真是深藏不露啊，想不到包袱里竟然有十多万两银子。客官可好好回忆一下，再写个清单，包袱里究竟有哪些贵重物品？在下立刻就去报官。”卢掌柜依然一团和气，不动声色地说道。
　　旁边的客官立刻对韩烟翠上下打量，议论纷纷：
　　“真想不到，看他粗衣葛布，竟然带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倒值得怀疑。”
　　“此人是何方人氏？我在大街上亲眼见他扔给乞丐一锭银子，就像扔土坷垃一样随便，真是挥金如土啊！”
　　韩烟翠顿时有几分慌张，若要报官，她就得把自己的姓氏、盘缠的来历讲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要当堂对质，旷日持久，不知哪一天才能了局。看来这件事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是绝对不能报官的，即使身上不名一文！
　　她打定主意，方对卢掌柜道：“在下连夜写出来，明日一大早就去报官。”又向众客官和伙计道，“大家都走吧，在下赶了一天的路，也要休息了。”
　　次日清晨雾蒙蒙的，太阳尚未透出第一缕光，韩烟翠便让一个伙计牵了马出门。街上除了寥寥几个小商小贩之外，比昨日黄昏清冷了许多，也干净了许多，想必那群乞丐尚在睡梦之中吧。卢掌柜同时得到伙计的通报，得知昨夜失窃的客官已走远，也乐得清净，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如今她竟然比乞丐还穷了！想到此，她恨恨地咬一咬牙，猛一夹马腹，那马便腾云驾雾一般飞奔而去。
　　韩烟翠已身无分文，只得在另一个集市上将马变卖了二十多两银子，从此只能靠两条腿来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