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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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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好像重生了。
当我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玫瑰花馥郁的香气如海潮将人吞没,管家默默地倒上一杯大吉岭,红茶的袅袅雾气将我缭乱的思绪拉扯。
我不是这个人,这个坐在玫瑰花丛旁享受奢靡的人。
管家垂着眼,又悄悄离开,如同今天早晨他站在我床前那般恭敬,他称呼我:奥利塔少爷。
是哪里出现了错误?
我忍不住深思下去,但大脑明显不愿意处理这样的麻烦,捶打般的疼痛一层层炸裂。
在痛楚中,我仿佛看到了森然的大火,那火苗炽盛,咧着丑恶的嘴向我而来。
明明,明明身体感知如堕冰窖。
如果我死了,那里尔呢?他该怎么办?
里尔、里尔。
我忽然清醒,额头上细密的汗凝成珠掉落。玫瑰花丛有一瞬间的模糊。我得,去找里尔。
我的挚爱。
2.弗兰的葬礼,我的葬礼。
我感到意料之外的平静,哪怕看到自己黑白的相片被白玫瑰簇拥。管家坐在我旁边,为我递上一支纯洁的花。
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穿黑色西装的。
心跳突然加速,越来越快。
里尔出现了。
这是我的里尔吗?看他那邋遢的栗色卷发、满是血丝的蓝眼睛、青色落魄的胡茬,也就那身衣服稍微精神些。
我的里尔总是温文尔雅、衣着得体,如同贵族,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心跳得太快了,快得感到痛苦,快要失控。
我的手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向着那道伟岸的身影伸去,却触摸到了冰冷刺骨的玻璃。
我还在车里,我没有参加自己葬礼的资格。
我无法,碰到我的爱人,我的里尔。
管家递过来湿热的巾帕,他看着我泪流满面,却只能疼惜又无奈。我眼里只有里尔。
管家长叹了一口气,为我打开了车门。
难得的晴空万里,阳光洒落身上时却冷漠而冰凉。
我知道我的形象一定受人瞩目。
那些穿着黑衣的哀悼者纷纷注视着我,这个奇怪的又哭又笑的人。
当我拉住里尔的袖子,我透过泪水看到他惊诧的面孔。
那深陷的眼窝里,蔚蓝的眼睛盛满了疲惫,也倒映着我可怜的面容。
“你……”
我不确定自己的喉咙是否发出了声,或许沙哑得如同磨砂。
里尔挣脱了我的手,因为我压根不敢用力。他勉强扯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方巾帕。
在我愣神的时候,他已经把帕子塞给我,然后走到了花圈之前。
我不自觉地捏紧手中铅灰色的帕子,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弯下腰,似乎在亲吻那张可悲的遗照。
凭什么啊……
我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这么疏离,为什么要去吻一块毫无感情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怒火燃了起来,心脏传来被灼烧的疼。
我要告诉他,我就是弗兰,他的爱人。
管家担忧地看着我,我肯定像一个眼红的妒妇。
“少爷……”
我小心翼翼地将方帕叠好,转身上了车。
3.“奥利塔,关于圣斯汀的著作,你有什么见解吗?”莫利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一手端起了冰咖啡。
我已经适应了这些我完全不熟悉的提问,并找到了虚假的应对方法,“莫利先生,我的见解十分浅薄,愿您不要嘲笑我的无知。我认为圣斯汀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不是一位单纯的作家,她的笔触如蔷薇般柔软……”
我蓦地停住。
“哦,哈哈。奥利塔,我得向你介绍介绍,这是我的新学生。”莫利放下了咖啡,转而摸了摸他的白胡子,依旧笑得眼纹晃荡,“用东方的语言来说,也是我的关门弟子,里尔。”
我抓紧了我衣摆上一颗用以装饰的扣子,下意识挺直了腰背,面上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你好,我是奥利塔。”
里尔已经不再像葬礼那般模样,或者说葬礼上的里尔本就是非正常的里尔。
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那湖泊般深情的眸藏在镜片后,显得有些神秘。金色的眼镜链垂落下来,却又蜿蜒到耳后,精心打理的中长发一丝不苟,很是斯文。
金属扣子有些硌手,我却不想放开,只有疼痛能挽救我沉迷于他全数瘫痪的神经。
大概是死过了一次,我发觉我对里尔的爱已经深到癫狂,我让自己变成了偏执病人。
我从未如此深爱他。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似乎是一个梦境,我竟能与我的里尔如此和洽的交谈。我庆幸我做足了功课,不然我一定无法这样自如,他亦不会因欣赏而拉近与我的距离。
借着文学,我与里尔总算有了交集,并朝着朋友的方向靠拢。但我是那么贪心,我不仅仅想与他做朋友。
4.十月四日,我与里尔约好在市图书馆会面,交换了彼此心爱的书。
十月十六日,我与里尔共进了晚餐。
十月二十日,我将里尔遗落的怀表还给他。
十月二十二日,里尔邀请我参加茶会。
十月三十日,我邀请里尔到家做客,未遂。
十一月五日,里尔拜访我家。
十一月八日,我与里尔共进晚餐并观赏话剧。
十一月九日,我与里尔在怀特会馆约会。
……
我对着一桌美味失神,我与里尔已经成为了好友,为什么还是不满足?
我本就不该满足,前世我与里尔可是爱人。
可我,到底要不要告诉里尔我就是弗兰呢?
我突然对眼前的鹅肝失去了胃口。
管家贴心地为我换上神户牛排,我意识到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我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半点不适,坦然且熟练地成为了这个名叫“奥利塔”的人。
我还是弗兰吗?弗兰可不知道什么圣斯汀的著作,也不懂得话剧、马术,更不懂红茶和意大利西装。
落地窗外,娇艳的玫瑰在温室里绽放容颜,丝毫未受到大雪的侵扰。
我该去赴约了,里尔说他要送我一瓶雪树。
冬天适合伏特加,也适合干柴烈火。
暖黄暧昧的灯光下,里尔的轮廓愈加深邃。他今天没有戴眼镜,于是露出了那双湖泊般深情的眼眸。
我突然想起圣斯汀笔下人物的告白:我愿日日坐在你的眼畔,垂钓忧郁。如果那口深情的湖,泛起涟漪以回应我的爱,我愿溺毙在无尽的蓝色。
于是我终止了对伏特加的探讨,望着里尔的眼,情难自禁:“我钟爱于你,里尔。我无法向你倾述我的爱,我甚至觉得它太过满溢而会影响到你,这是罪过。”
里尔好像没有惊讶,他略微收紧了下颌,看上去出奇的严肃,“你……奥利塔,我…我很抱歉…”
一层阴影在他脸上连绵,我相信我的脸色也不够好看。
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要告诉他,我就是弗兰,他的爱人。】
我能感到我的嘴唇在颤抖,但谢天谢地,我说出口了。
“里尔,我是弗兰啊……”
里尔猛地抬起头,倾泻的灯光流进他深陷的眼窝,照亮了那湿润的湖泊,又顺着高挺的鼻梁从颧骨摔落。
他没有高兴,甚至没有反应,一张脸都绷了起来。
我期期艾艾:“里尔,我就是弗兰!这件事或许有几分灵异,但你相信我……”
我试着去碰他放在桌面上紧握的手,他猛地站了起来,毫无绅士之风。
“抱歉,奥利塔,我得走了。”
是什么让他说出这句话的?大概是天性的温和和教养吧。
可为什么又让我如此……
里尔啊,你可是放了一把剪子在我心头,想要一点点断去支撑我身体的血管,让我濒死无助。
5.我并非有心机,只是想离他近一些罢了。
他明明那么爱我,爱弗兰。而现在,我只不过换了躯体,他便舍弃了所有。
我恹恹欲绝。
管家让我去医院做一次例行检查,我便浑浑噩噩地去了。
但检查报告却直接送到了奥利塔的母亲——薇夫人那里。(我绝不会承认那是我母亲)
薇夫人远游归来,但我只见过她一次。
她是真正的贵妇,一张脸保养得宛若二十出头的青葱少女,但却有着少女不具备的刻板冷肃。
当她看到我时,她却笑了,眼角细小的纹一露出来便显得格外温柔。我便知道这位严格的贵妇依然遵从着母性,对她可怜的被我侵占的孩子除了慈爱别无他物。
“奥利塔,你最近感觉还好么?”薇夫人用一种足以称为怜爱的目光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鼻酸。
“我的孩子,你总是过于孱弱。”薇夫人爱抚地揉了揉我的头,接着让管家递过来一只小盒子。
“打开看看亲爱的,你会喜欢的。”
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从心底升腾起来一种孩童般天真的愉悦。天鹅绒做底的盒子里躺着一块铂金怀表,它的刻度精细而优美,镶嵌的钻石熠熠生辉。
似乎被钻石刺痛了双眼,我感到针扎般的痛苦,并且逐渐占满我的整个大脑。
我……
好像沉进了水里,所有感官都被浸润着,就像在羊水里一样充满了安全感。
慢慢地,似乎有声音传来。
“索契医生,奥利塔怎么样了?”这是个焦急又温柔的女声,好像很熟悉很熟悉。
一点点破碎的画面浮上来。
“妈妈,我想要一块怀表。”
“好的,奥利塔,只要你不再做傻事,妈妈会替你买下最美的怀表。”
什么傻事……
我惊醒了。薇夫人和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正关切地看着我。
我一时无语,只感觉一切都很陌生。
我是弗兰,我不是奥利塔,我告诉自己。
索契医生叹了口气,“好好休息吧,小奥利塔。”
“别这样叫我。”我忍不住反驳,急切又粗鲁。
“好吧好吧。”索契医生举起双手以示投降,但我并无心思与他逗趣。薇夫人一直担忧地看着我,我仿佛给她添麻烦了。
随后索契医生便和薇夫人离开了,独留我一人在苍白的空间里,迷惑又难熬。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闭上眼,想理清思路,又束手无策。病房的房门突然发出咔哒的声响,有谁想进来吗?
没人,那门又合上了。
但我却莫名想要出去逛逛,病房总是让我感到窒息,尽管我不知道窒息感从何而来。
我推开了房门,走廊里很安静,偶尔有护士穿梭。
远远地,我看到薇夫人与索契医生站在走廊尽头。
这个优雅的贵妇好像有些着急,以致于失了态,索契医生似乎在安慰她。
我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哪怕有些好奇,我仍然避开了他们,走下楼。
在医院里,穿着病号服很是平常,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我一步步走下楼梯,感觉自己的人生也一直走着下坡路。弗兰……终究不再是弗兰了,怪不得里尔不信,我自己也快无法说服自己了。
我停住脚步,我到底是谁?
这好像很奇怪,我当然是弗兰啊。
我笑了笑,又继续走。
转角的时候,一个人突兀地撞上来,把我混浊的脑袋撞清醒了几分。
但他怀中的文件撒了一地。
我蹲下来替他捡这些不听话的纸张,如果我没有看到“奥利塔”的名字的话,我大概会继续浑浑噩噩下去。
我如同饿虎扑向那些也许是病例的东西。
他“啊”了一声,却没有阻拦我的动作。
妄想、偏执。
我到底是谁?
我不是弗兰……我是…奥利塔。
对啊,弗兰只是一个普通的邮差,怎么会懂得那般抒情的告白,弗兰只是一个粗俗的男人,怎么会懂得如何享受精致的生活,弗兰会说粗话,弗兰动作粗鲁,弗兰…天真可笑。
我大笑起来,弗兰,这么普通的一个人!
凭什么啊……
我抱住膝盖呜咽起来。
薇夫人的话回荡耳边,“孩子,你总是过于孱弱。”
喜欢却不敢接近,偏执仍不敢伸手,宁愿锁住自己看着所爱之人与他人亲吻、酣睡也不会靠近一步。
我为什么这么懦弱?
“嘿,小奥利塔,你怎么又来医院了啊?”
“别碰,玫瑰有刺,会受伤的。”
“别哭了,给你。”
……
“我建议用束缚带,薇夫人。”
“不,我的奥利塔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是种严重的精神病症,夫人。”
“我说了,不。”
……
我是谁啊?我宁愿我是弗兰,而不是困兽般该死的奥利塔。
6.“先生,你还好吗?”
我抬起头,整个人忍不住战栗。等到终于聚焦时,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手里还紧攥着代表真相的纸张。
我站了起来,用宽大的病服袖子抹了抹眼泪,这个动作是属于弗兰的粗鲁。
“给你,抱歉,我刚才有些失态。”
脸上长着小雀斑的男人笑了笑,将病例整理好,道谢后急冲冲上了楼。
我看着他的背影,也缓慢地走上楼。
花园里的玫瑰早就谢了。
我躺在病床上,薇夫人正替我削苹果。
阳光正好,一如弗兰的葬礼那天。
有人在敲门,薇夫人开了门后皱了皱眉。
是里尔。
薇夫人体贴的给了我和里尔空间,谎称自己去接热水了。
那只削了皮的苹果被放在托盘上,逐渐氧化,逐渐衰败。
里尔有些紧张似的搓了搓手,他一错不错的看着我,我却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我知道那目光不再冷漠疏远,而是带着深沉而炙热的爱意。
“我……我回去想了很久。”里尔开口打破了平静,“其实早有人告诉我…你…的想法…但我一直难以置信。”
“直到那天,你说……”
里尔开始笑起来,甜蜜得让人心痛。
“弗兰,我很想你。”
我终于转头看他,湖泊起了涟漪,可不是为我。
我轻声问他:“医院楼下花园里的玫瑰谢了么?”
里尔惊诧,下意识回答:“早就谢了。”
“你问这干什么?”里尔疑惑。
“没事。”
“我爱你,里尔。”
我缓缓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