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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城下香樟树
      文/几玉

      第一卷·孤园

      “他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温良无害,谦谦公子,实则……”明宵对初见几面、犹如陌生人的他,心存疑虑。
      “不像好人。”她说道。
      “姐,学心理学的是我。”头顶上方木板床传来踩踏声响,铺床的人回应她。

      时至傍晚,窗帘遮蔽的宿舍内,只亮了靠门这侧的一盏灯。身后那扇门虚掩着,外头闹哄哄的,走廊不断有人来往行去,低言细语。

      白炽灯光笼罩,人影晃动。

      明宵低声道:“这么多年了,你就敢保证他和十几岁时一样,是正义行善的?”
      “那你也不能凭一面之缘,把人说成罪犯吧。”明夕何长腿一迈,踩上竖梯,轻松落地,“这是你们教育工作者该有的一视同仁吗?”

      她心有不甘:“没想成罪犯,就——”
      话在喉咙眼,没说下去。
      明夕何挑眉,在等她后文。

      明宵叹了声,小声叮嘱:“他看上去,不像善类。在学校,你要小心和他相处。”

      咔嚓。
      太阳穴有风轻绕过,裙摆微荡。

      明宵倚在衣柜旁,看到自家亲弟连挥手,冲着她身后唤:“陆学长!”

      逢遇背后说人事,必在暗处有一双眼。
      而她口中的那个“他”,此刻就在身后。

      关门声轻响,那微丝寸缕的风,消散无痕。
      有黑影自后压来,擦肩而过时,她隐隐闻到萦绕衣衫的烟草气味。

      “回来得这么快,我才刚铺好床。”明夕何朝来人走近,视线直越过明宵,“刚还跟我姐聊到你。”

      脚步声停在身侧。
      一抹陌生的、无形的压力,困住她。

      明宵的余光自下而上,佯作平静地飘着,在瞟身侧的少年。一双黑色板鞋,深色九分牛仔裤,白体恤。全身上下是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干净得只有右腕上的一块黑色手表。

      四目相对时,她怔住。
      他眼中融了笑。

      加上现在这一眼,明宵在今日见了他三次,每一次都会被这双漆黑的瞳孔震慑到。
      该怎么说。

      本是最招揽人心的桃花眼,眼尾梢上挑,眼窝深邃,鼻梁比一般人要挺,是小姑娘们最易一见钟情的面孔。但那双眼是漩涡中心,黑与沉堆积着,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压迫感。可一晃又不见,再看只有薄雾。

      清冷,遥远,孤寂。
      只因你不在他眉眼心间。
      ……

      陆晨夜面朝明夕何,递过去一张卡。视线偏了偏,停留在明宵面容上。
      他慢条斯理地笑:“姐姐还在。”

      明宵眸光微闪动了下,一抹不易察觉的尴尬,自眼底转瞬而过。

      “给我的?”明夕何笑弯眼道谢,开始就研究生入学事项与陆晨夜闲谈起来。一来二回,倒误打误撞似的,将方才窘况化解。

      “六点半前办妥”的对话被捕捉到,她望了眼阳台的窗外。

      晚霞似那橘红色火焰,团团簇簇堆积着,燃满天际。
      已是黄昏。

      明宵将手搭上皮箱金属拉杆:“抓紧时间,把该办的事情办妥,不要耽误别人的时间。”
      眼瞧着天色渐晚,她索性道别。

      “我送你!”明夕何陡生不舍。
      “不用。”明宵摇头,脚步没停,“我比你还早来两个月,知道怎么走。”

      人已行至门前。

      她单手将帽子罩上头,视线低垂下,拉杆上突然多了一只戴有黑色腕表的手。
      那只手试拎起她的箱子,再轻搁下:“箱子挺沉。”

      明宵微微错愕。

      “陆学长,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明夕何瞟了眼明宵,“可以帮我送送我姐吗?她的教师公寓好像在学校外围,我不放心。”
      他赶忙再接:“如果不行——”

      陆晨夜早已用行动无声应下。

      他从明宵手中顺过金属拉杆,门朝内而开,走廊哄闹杂声铺面袭来,仿佛一瞬间将音量滚动至最高处:“如果现在不赶去活动中心刷卡,再晚些排队可能要等到十点钟。”

      言罢,他单手一提,将箱子跨过门槛。

      明宵顾不上朝弟弟瞪目,小跨两步追上:“真不用,他今天处处麻烦你,我这边更不好耽误你时间。”
      实则是,他们关系浅薄,远不及互欠相还的地步。

      陆晨夜闻言侧目。

      他的瞳孔里映有走廊长灯的光影,那短短一瞬视线交织,她仿若置身那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午夜。周身没有温度,黑暗编织巨网,只余心慌。

      她的手,僵触在拉杆上。

      “姐,那我先飞速去刷门禁卡了。”明夕何与她耳语。两厢对视间,他冲她眨了眨眼。
      明宵默不作声。
      明夕何扬起招牌微笑,再度感谢了陆晨夜一番,一溜烟没了影。

      陆晨夜微微一笑。

      他的眉眼温良又礼谨,甚至令明宵蹙眉反省,方才一切都是幻影,只因她今日过于劳累。
      而今日花坛边的一幕……打破“以貌取人”的认知,才使她先入为主,心下断定他非善类。

      见她不动不语,他很有绅士风度替她解困:“这箱子不轻,你一个人,不好拿。”
      她依旧沉默着。

      “弟弟关心你,但他刚入学,办理手续的事情繁琐,顾不上你又放心不下。”陆晨夜抬腕扫了眼,轻描淡写地笑,“姐姐不用有压力。”

      明宵留意他看腕表的动作,若非真有急事便是催促信号,但又不得毁诺弃她先行。

      “好,那就麻烦你了。”她展颜一笑,索性再不推辞。

      ***

      风过树林,灯影婆娑,瑟瑟沙沙的声响荡于耳畔。

      即便不与这位少年并肩,明宵也知他素来是人群视线的焦点。而行于他身侧,方体会到湖水结冰后,他的只言片语、偏首侧目均能将她推向水面的感觉。

      一种会在下一秒破碎下坠的危机感。

      擦肩的各种目光都在盯他、瞅他,连带的,打量他身旁的她。深的浅的,亮的黯的,一瞟而过,或是交首低语,三步两回头的亦不少。

      总之,烦不胜烦。

      她不自在,视线斜上,瞧那在暗沉天幕与大道路灯光影交织笼罩下,他的侧脸。

      大抵是已行至这静而不喧的人少之地,他的眉目唇角线条很柔和。脸瘦,很有棱角,却也有仍是少年的蓬勃感。

      难怪光与暗交织时,看他才会有如梦似幻的恍惚。

      晨夜……晨、夜。
      光暗交替,晨夜轮回,朝阳与黄昏更迭。他身来周遭有光,注定受人瞩目,但她却隐隐有感,他只想做一道影子。

      明宵下意识蹙眉。
      她为何会对犹见三面的人,生出这么多天马行空的猜想。

      --

      “你现在是研二?”她试图找话题,掐灭胡想连篇。
      “是。”
      “学什么专业?”

      “不学无术的专业。”他闲闲一笑。明宵张了张唇,瞥见他此番眉眼悠适,恍知他在逗趣,“美术。”
      明宵颔首:“挺好。”

      “是吗。”他唇角一勾,“姐姐从事的不愧是教书育人的行业,一视同仁。”
      明宵轻抿唇。

      “你很受欢迎。”她揭过那茬,忽而道。
      陆晨夜偏头看她,眸中是深潭池水般的静。
      明宵轻声解释:“一路上,很多人在看你。”

      他笑了:“姐姐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糊涂。”
      她没料到他会这般回应,愣神几秒。

      “她们看的,不是寻常时的我,”箱子拖至减速带,他轻松一拎,平稳落地,“而是推着皮箱,身旁有你,这样的我。”

      原来他早就察觉她的尴尬。
      这话是想说,她即便为此困扰,这困扰也是因她自身而来?

      明宵讪而致歉:“不好意思,我——”
      “不用道歉。”陆晨夜打断她,没任何情绪起伏,“你很美,她们是在看你。”

      她浑身一震,心中那根弦紧绷住。
      这短短几句话,映上他黑得无光的双瞳,听得她头皮渐麻。
      ……

      花坛边的剪影浮现脑中——

      他好似存着心事,后背轻倚在围墙边。双眸垂得很低,瞧不出是喜是悲,是怒是静。

      日光打向墙面,投在地上一滩暗色阴影,他的裤腿、鞋尖触及点点阳光,五官仍遮蔽在围墙困住的晦暗中。阳光、红砖瓦墙、花坛、绿藤,还有他,遗世独立得像一副珍世名画。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但他不一定知道她在这。

      上午送弟弟明夕何来学校时,匆匆见过一面。她却因有事先绕至办公楼,忙活大半日,又在此处遇见他。据弟弟所言,他就是那位在明夕何十二三岁时,曾有助于弟弟的恩人。

      陆晨夜。
      明宵在心中暗念这个名字。
      晨曦的晨,黑夜的夜,倒有时光轮转,此间循环的意味。

      白色挑人,只因太过干净纯粹。衬得起,惊鸿一瞥;衬不起,反而显得色彩寡淡。
      而眼前这人必定是前者。

      也难怪她不过驻足几分钟,便看见有女生热着脸上前。
      他手中多了封信件。

      这是他在等的人?不像。
      至少女生临走前,他眼眸渡着一层柔光,光影斑驳,掠过人面,谦谦又温和地笑。那份礼貌尊重,彰显二人关系不熟的事实。

      明宵低头回复明夕何发来的询问微信。

      再抬眸时,陆晨夜背对着她,站在小池塘前。那只戴黑色腕表的右手,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物,拇指一压,焰火燃起。

      打火机?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香烟,被他点燃,叼在唇齿间。懒而散地歪着头,在看左手中的那封不久刚得到的信。

      明宵眉心轻蹙,游目四顾时,莫名替他心跳加快。

      旁处便是办公楼,领导教师出没最常见的地方。这里虽是少有人途径的暗角,但不代表没有跟她同样想抄近路往花坛小池边走的人。
      即便是大学,学生公然抽烟,也是不被允许的。

      他忽然半蹲下身。
      朦胧似雾的烟圈撞在信封上,被打碎消散。

      陆晨夜两指夹住那份信,打火机凑近方棱一角。火焰犹如饿兽出笼,疯狂将信封吞噬殆尽。

      他将那份信搁在小池边沿,看它燃烧。火光映人面,那双眼沉压的黑,无光无神。
      白纸变灰烬,甚至未打开看过一眼。

      他指尖夹过叼于唇齿的烟,再吐烟圈时,突然回头望来。
      明宵猛地转身,背紧贴墙,冷汗淋漓。
      ……

      她不愿让他再送。
      西大门映入眼帘,明宵停步,借着昏白路灯仰头看他:“到这就好,左右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就在对面。”

      陆晨夜没再客气,手中皮箱轻拖至她跟前,松了拉杆:“那我就不送姐姐了。”
      “今天很麻烦你,谢谢。”她说,“夕何今后,叨扰你的地方怕是更多。”
      “哪里。”他慢慢道,“举手之劳。”

      明宵沉吟片刻:“开学后我也在学校任职,他有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陆晨夜回视她。

      有风吹过她脸上,是暖的,卷来夏日闷热的气息。
      半晌,他微微笑起:“姐姐这话,是又把我当成好人了?”

      他用了“又”。
      明宵五指紧攥那皮箱拉杆,冰凉与潮热混杂,黏糊糊在手心一片。

      “难道不是?”他轻偏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姐姐应该也认为,只有好人说的话,才是真的吧。”

      背脊时冷时热,眩晕感来源于眼前这人,无形又深刻的压迫。
      “坏人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假的。”她找回声音,低到发虚。

      沉寂的这数秒中,她的心悬于最高顶,摇摇欲坠。
      他却好似穿越时空,瞬间忘了方才谈话,突然道:“夜深,姐姐早些回去吧。”

      今天在宿舍里,她与明夕何的谈话,他显然听到了。

      听到多少,听了多久,她无法得知。在那花坛边,他是否也看到了自己,知道她目睹他人前人后天壤之别的两幅面孔,毫无遮拦于公众场合点烟,又面无表情焚烧掉别人亲手赠予他的情书。她同样难以定论。

      明宵胸口起伏,朝西门口走。
      他轻笑一声。
      仿若中了定身咒,她不由自主僵在原地。

      “姐姐。”他在她身后,叫她。

      水泥地面上,灯光投射之处,有一道影子,缓缓朝她靠近,定在右后方。两人看似并肩,实则并未。下一秒,那影子朝左微挪,彻底将她笼罩。

      他在她正背后。

      影子中的画面,暗无天日,她走不动;而他不走,她始终被枷锁囚住。
      心慌乍生。

      “该小心的,是你才对。”
      突然陌生的声线,响在发顶。

      她在惊吓中回头。
      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大片大片连绵不绝的香樟树林。

      明宵初来这所学校当日,便在这片香樟树大道上,迷失方向。

      没有人会知道,她隐瞒的过去。
      那片扎根在她的故土,十六岁那年,那座孤城里,困住她灵魂的香樟树林。

      她在此刻幡然醒悟,初初见面,便会害怕陆晨夜的原因。
      他就像那年噩梦的源头。

      手在发抖。
      视线从香樟树林,挪至他一半浸于灯火,一半隐入黑暗中的消潦面容上。

      这一回,他没有再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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