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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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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城里的街道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东街口的杨铁匠听说改行做了镖师,卖香油的老李换成了小李,剩下的我都不认识了。街坊邻自然也不会认识我。卖烧饼的声音、打铁的声音,车轮滚滚徐徐撵着,风里飘来花蜜的清香……
我名叫陈坚,字文厚,是一个品行不怎么端的端王。皇帝是我的六弟,我是皇帝的三哥。他前面还有两个哥,不过年纪轻轻就殁了,其实算起来,我也是我们弟兄几个里面的老大了。我这个小老弟登极的时候才十四岁,那时候我在宫里不务正业,我那娘亲母后大人,实在觉得我碍眼,就一纸诏书将我封了个王,打发到晋州去了。她说那诏书是我皇帝老子临终前就写好的,让我不要多心。我能多什么心,我当年的心思全在吃喝玩乐上。半点也多不出。多心之人总能替别人换位思考,我却总做不到。其实想想这也是我的坏处吧。我是什么样儿的我就那样儿,别人看我讳莫如深,我也只能笑笑。
后来听说我剩下的四弟五弟也给分到别的地方当闲散王爷去了。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用再回皇城,在外边的日子轻松自在,我的那些风言风语。皇帝听着不入耳,也是鞭长莫及。
好日子总是很快就到头,两年前,我那个皇帝六弟就把我召回皇宫了,还在皇城里给我找了一所大宅子,上面挂块牌子,写着“端王府”。我这心里扑通扑通,不知道其中几个意思。不过皇帝陛下的金口就说了一个,“朕与皇兄分别多年,十分想念,治国理政有皇兄帮衬着,朕心里踏实。以后皇兄就在朕身边,不必回封地去了。”莫不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我在晋州犯了什么事儿了?还是他想怎么着了?我自认为清静无为,绝没有做出不敬之事,反正从头到脚想了一通,除了我是个断袖之外,没有什么能引火上身的,不过断袖这个,也不至于死罪吧。反正也想不明白,总之立刻谨遵圣旨,拖家带口住进了端王府。
皇帝口中的治国理政其实是当他的校书官。来了没多久,皇帝把我叫进宫里,道:“听说皇兄府里藏书颇丰,想必很能鉴别版本真伪,存续善本。”
本王诚惶诚恐,我哪懂什么鉴别版本啊,我只是有钱没处花,多买了几册搁在架子上而已,这时间长了,竟然有了上万册。本王自己知道的时候也吓一跳呢。其实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因为自己特别不着调、特别不上进、特别不安分,看着那特别儒雅、特别勤奋、特别端方的美男子就特别喜欢。爱屋及乌就喜欢上收藏书籍了。
“皇上过奖了,臣只是随便采买,并不懂校勘辩伪之类。”本王说的是实情。
不过皇帝并不信。“皇兄,在朕面前就不必谦虚了。朕看了你交上来的藏书目录,做得甚好。朕想着宫里的文海院也该照着这个样子编修目录,这个差事就交给三哥吧。”一脸真诚的看着我。
皇帝给的差事,本王还能说啥。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臣……”本王一句话还没说完,皇帝突然攥住本王之手:“皇兄,人前人后你都不必在我面前称臣。”那可不行,这是祖宗的规矩,“这恐怕不合规矩……”“皇兄不是从小就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么?”他看着本王的脸,本王看不出他想什么,英俊的脸上嘴角上弯,一双眼睛闪着高深莫测的光。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人家是皇帝嘛。本王只好干笑两声。
本王虽然不正经了十九年,自从封了藩王本王就乖顺多了。不能说毛病全改,改了八成也是有的,我父皇说过,我小时候轻狂无聊,长大了恐怕要祸国殃民。为了给我父皇证明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勤勤恳恳,繁荣我朝的文化事业。顺便发展一点个人爱好。
既然来了不是为了治罪,本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本王也是读了不少史书的,小时候的你还能是现在的你吗,你的第一本春宫还是我借给你看的,现在本王能跟你聊聊这些吗?
“皇……六弟”,本王也不能不顺着他,他当皇帝也挺不容易的,偶尔想念骨肉亲情,本王能做的,本王为什么不配合一下。本王也攥着他手道:“只要皇兄能做的,皇兄绝不推辞。”
这好听的说下了,到底该怎么弄,本王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文海院是皇家藏书楼,不但藏着历朝历代留下的古籍、字画,还有科举考试的参考用书,都在这里定本、刊刻、推行天下。文海院供职的都是些饱学之士,职位最高的是大学士,然后是校书郎,机构分成四部门:经、史、子、集。每一部门底下管着一大批抄工和刻工。本王的职责是编个目录,只要跟几位大学士搞好关系,这个应该不难。
这长城不是一天修的,目录也不是一天编好的。本王有空的时候去文海院亮个相,不过我大部分时间都没空。
本王有的是地方消遣。城中有个万春楼,喝酒听书,还能住宿,那里有个琴师,温文尔雅的,本王甚是喜欢,一来二去,本王就被勾引了。董斯柳眉细眼、手指又长,尤其是那方面,让本王占尽了便宜。云雨欢后,董斯揉着我的头发,问我愿不愿给他赎身,本王那时候在兴头上,不但一口答应赎身,还要送他一所大宅子。别说送房子,就是让我把他接来王府,我也是愿意的。谁不希望有个真心实意待自己的人在身边呢。
董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两人隔着什么,心里不痛快。一日董斯喝高了,扯着我的袖子大哭,本王连连安慰,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觉得本王是在消遣他,怕本王一朝变心之类的,说了半天,最后的意思就是要跟本王分手。哎,本王心里也是一肚子的委屈,看来这男人也是,外表堂堂男儿,内在也没什么安全感。可是我要做到什么份上才能让人家安心,本王也是一筹莫展啊。
本王当他是耍酒疯,没理会,第二天去找他,只有一封信孤零零丢在桌子上。算是诀别了。信上说,他把宅子卖了,回乡下去了。让本王别再找他。本王从不强人所难,他要走,留他作甚。只是,愈想心里愈堵得慌。
在此之前,本王憋不住的时候都出去找人,花了钱就能解决,也没有别的麻烦事。可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别人夫妻恩爱团圆,我也想跟一人从一而终。
可能年纪大了,以前那么混着,日日月月也就那么过去了,头一次想跟一人长长久久,怎么就那么难呢?
信纸掉在地上,本王摊在桌子上,宝灯可怜巴巴看着我:“主子,您别伤心。”
我擦了一把鼻涕,仰脸道:“本王没伤心,今儿是清明节,我想先皇母后了。”
宝灯为了安慰我,劝我上了一艘小船,沿着太霞山的那条清溪,我喝了一个痛快,又全吐到溪里喂鱼。
我想起我小时候,还是皇城四恶之一的当初,我跟高府的小公子一起乔装出去,横行街头。当时有个算命的看着高小公子道,此人将来必定建立功勋,扬名后世。十来岁的高公子还不懂征战杀伐,或许也没想过建功立业,他只会跟我抢野鸭,那时候我的弹弓怎么也比他的准些。可能是为了应和这一句,高小官人后来参军去了。那算命的还要给我算,我那时候已经跟另外两恶去过青楼了,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怕他说出什么难听的,一拳先打在他的下巴上,逃之夭夭了。
他不说我也猜得出,本王好男色,注孤生。
我虽然是个王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也是不可能的。我有钱,我有势,我自认为还有点歪才,我看上哪个,哪个就能跟我断袖?不见得。本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坏到根上,强人所难的事我不干,失恋报复我也做不上来。本王诚心待之,去留他自择之,本王不相信,自己这朵奇葩,竟无一人欣赏?可是这十年来……
若是本王这辈子都找不着这么个人,难道就要听天由命去?本王也不是没认真分析过自己的问题。本王自认为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不顾对方感受的人,细致体贴是我的原则,尽可能不让对方有压力。更重要的本王出手阔绰,有求必应,能送金的本王不送银的,能满足的本王不藏着掖着。技术方面,本王自认为经验老到,除了一些太羞耻的实在做不上来,本王还没让对方太过尴尬。难道是因为本王一直居高临下?一直以来,本王还是比较在意这个位置的,难道如此显得本王太高傲,太强势?太不温柔?要不以后本王改一改,当下面那个试试?
本王跟董斯说过长相厮守的话题,不过他听完之后心事重重的,也许在他眼里,本王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真心的人吧。
这天确实是清明节,本王坐在船舱里,看着红男绿女说说笑笑去上坟。怎么看怎么别扭。江山万代,人世轮回,一茬一茬的生者往者在这天地间来去匆匆。就算是溪边婆娑的槐柳,也与水中的倒影两相映和。本王呢?
若本王只能一世孤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头来谁不是孑然一身,葬身此间。
太霞山腰上有个小亭子,下午下了雨,整个山上没有一点人烟。但在那亭子里偏偏坐了一个人,一身粗布素衣,脚边放着一个竹箱,神情忧郁看向远方,手里抚摸着一管笛子。有我这种思远人的,也当然有思先人的。本王喝上一口、看上一眼。看完一眼,再喝一口。
他坐在细雨濛濛的山间小亭,就像那壁上花,水中草,放在那里成了个景儿。甚美。本王的小船飘着、荡着,只见那人清辉淡雅,在一片水烟弥漫中向我走来。
就听见宝灯在背后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主子。”
我那一天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