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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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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九大概是个黄道吉日,天刚蒙蒙亮,杨家接亲的车子已经在路上遇见了两支婚庆队伍。
宋雯坐在第三辆车上,旁边是杨朔正上高中、吃喜酒也不忘赶作业的表妹,以及七八岁大端着玩具枪逢人就“突突突”的堂弟。
表妹嫌堂弟吵着她了,两个人叽叽喳喳闹成一片,活泼热闹,恰好为窝在另一边情绪低落的宋雯做了掩护。
她早上不到四点就起来了,被众人叫过来唤过去地帮忙,然而并不记得自己帮上了些什么,后来杨家姑婆看她面色不好,给了她一盒牛奶垫肚子。
她喝了半盒,胃里不太舒服,上车之后更是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
杨家亲戚朋友多,相比之下,在酒店里等候着的新娘子及父母就显得势单力薄不少。
“结了婚就是大人了,要对老婆好,她一个外省来的,不容易。”这已经是杨爸爸数不清第多少次嘱咐儿子了,即将升级做公公的感觉让他喜不自胜。
“我知道,爸。”杨朔笑得很有分寸,这一天有得他忙活,不能只顾高兴昏了头。
“小朔的终身大事定了,下面就轮到雯雯了。”宋雯妈妈、现任杨太太笑着说道。
“雯雯还在上学呢,”杨爸爸道,“她那个专业辛苦,别再给人增加压力了。”
“那孩子就是死犟!”杨太太提起女儿便忍不住数落:“女孩子要那么辛苦有什么用,照样没男人赚得多,还不如图个轻松稳定,也好顾家些。”
杨朔闻言不禁抬起头,从后视镜里能看见自己坐在最后一排的亲妈,此时正露出一个略带鄙夷的笑容。
算了,他暗自叹口气,母亲大人肯同意和爸爸一起出席婚礼,已经是给足了他这个儿子面子。
接到新娘等人,车子又绕主城开了一圈,方才回到酒店。宋雯手脚发软地下了车,才远离了杨朔堂弟的游戏魔音,下一秒,又被老妈拉了过去。
“不是叫你打扮漂亮点儿嘛,怎么就穿成这样?”老妈一边挽着她酒店里面走,一面便数落道。
“要坐几个小时的火车,穿裙子不方便的。”宋雯拉拉自己的衣服,一面试图不露痕迹地把胳膊从老妈怀里抽回来,但没有成功。
“你还说这个!”老妈提到这一点越发不满:“一个人跑那么远做什么,咱们这儿的三甲医院就不是三甲医院了?院长是你杨叔的高中同学,跟我也算是校友呢——你偏要犟…”
“妈…”宋雯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抚住她,不论如何,她想远离这里的念头,老妈要是知道了都会伤心的。
“算了,你哥哥结婚的日子,我不说你。”见老杨在前面等她们,老妈连忙拉着宋雯赶上去了。
婚礼流程里最忙的除了一对新人,便是双方父母了,在杨家这儿情况特殊些,新人父母共有三对,都要听司仪仔细讲解一会儿该怎么上台、怎么致辞等等事宜。只有宋雯这个闲人,坐在大厅外头预备的加桌上,独自发着呆。
接近中午的时候,走廊里的采光条件很好,春日的阳光从窗户里流淌进来,美得近乎不真实。
跟拍的摄影师十分尽责地教新娘子如何摆姿势,以求最好地展现她灿烂夺目的美貌、价值不菲的婚纱和富丽堂皇的酒店背景。
宋雯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看着他们。她觉得很口渴,背后的桌子上倒是放着几瓶酒水软饮,但现在还不能开。
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原来是杨朔引着一群宾客过来了,大概是生意上重要的伙伴。亲自将人带入席间落座,又匆忙出来,杨烁这才首次和宋雯打上照面。
“宋雯?”他险些认不出来这名义上的妹妹,笑着感慨道:“几年没见,长成大姑娘了。”
宋雯有些啼笑皆非:他比她大不过两三岁,如今居然拿出了长辈的口吻。
可对于数年未见、实际毫无关系的“亲戚”而言,这确实是个可套用的稳妥模式。
“进去坐吧,别待在风口上。”杨朔又嘱咐她,“帮我招待一会儿里面的亲戚。”
他弯起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仿佛仍是高中时代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除却眼角微不可查的细纹——但同样带着钩子一般蛊惑人:今天的新郎新娘,是真正的一对璧人。宋雯听来宾中有人这样说过。
宋雯悄然步入大厅里,没有人注意到她。亲友满座,其实彼此也是陌生人。
这样的念头让她稍稍自在了些。
“唉,那不是宋雯嘛!”高声说话的是杨叔叔的大表姐,她招手让宋雯过去,又向围坐在一起的众多亲戚介绍道:“赵青青的女儿。”
“长得挺像她妈妈的,”席间便有人评价道,“美人胚子。”
“那是自然。”杨家表姑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又问宋雯道:“工作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瘦了这么多,小时候脸还圆乎乎的,在外面过得不好?”
接二连三的关切太过密集,宋雯简直无力招架,好在对方也不是真的要听她回答,已经将一副碗筷推到她面前,又从桌上摆好的冷盘中各挟了些堆在她碗里:“抓紧时间,先吃点东西。”
“不,不用…”宋雯觉得有些尴尬,表姑却劝道:“都是自家亲戚,不会挑这个礼儿的。赶紧填填肚子,一会儿敬酒还有得耗。”
敬酒。宋雯还没有想到过,她也需要跟在新人后面去向来宾一一敬酒。
她又想躲起来了了。
不应该来的。她既绝没有抱着什么卑劣的痴心妄想,也绝没有什么八面玲珑的天赋。她对这场婚礼而言,这场婚礼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是啊,挑你爱吃的吃就是。”坐在她另一边的人道,“青青也是,怎么把闺女饿瘦了好几圈…”
那人语气轻快,是一句善意的玩笑话。尽管宋雯不能理解笑点何在,但是,对方大约总没有暗含恶意的理由。
场内的音乐暂停后,身穿传统旗袍的主持人走上台,婚礼正式开始。
宋雯背对着舞台,无比专注地品尝自己碗里的菜肴,今天的席面很有档次,名字也讨口彩:龙凤呈祥、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她伸手将“龙凤呈祥”的什锦拼盘再次转到自己面前,每一种都挟些到碗里,每一种都口味极佳。
同席的其他人大都忙着举起各种设备,记录着台上种种动人的瞬间:新娘拥抱父母、新娘母亲替女儿揭开头纱、新娘父亲将女儿托付到女婿手中、新郎牵着新娘的手单膝跪下,四面的喷射机同时喷洒出漫天的玫瑰花瓣…
所有人都被美好的音乐与画面触动,唯有几个小孩子手里握着糕点,眼巴巴地候在T型台两边,他们还太年幼天真,全部的快乐只取决于接下来的环节能否抢到许多红包。
奶汤鲍鱼羹端了上来,宋雯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干净,然后取过勺子盛了满满一碗羹,材料很丰富,调味品同样丰富,浓得化不开。
接着是没有人肯动筷的肘子,连皮带汁儿,一同拌进米饭里再妙不过。宋雯吃了一口,就狠狠地希望这只肘子谁也别来和她抢了。
“唉哟,果然瘦人能吃,我们这些胖的就只能过过眼瘾了,小姑娘真有口福。”将婚礼照片和小视频都发到朋友圈的人回过神,不禁带了点惊叹。
虾饺也正宗。宋雯默默评价着,皱着眉夹了第三个,剩下大半笼,总要让旁人尝尝。
烩山珍鲜得令人止不住浑身战栗,宋雯甚至有底气怀疑酒店在里头加了不合法的东西,跟着就被人在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就知道吃!”宋雯慌乱地回过头,恰好接住赵青青一个白眼,顾不上其它,她已下意识地看向附近,见只有老妈一个人,才稍稍松口气,此时对方恨铁不成钢的训斥都不是最难熬的:“还以为你开窍了知道想漂亮先管住嘴,结果才坚持多久就又原形毕露?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脑子里只有吃,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吗?”
她从来没有作为小孩子的记忆。没有人在意满腹心事、满身赘肉的丑八怪年龄几何。
“大家都准备去敬酒了,就你一个人架子大要三催四请。没点儿眼力的…”赵青青让她起来,伸手给她扯了扯衣摆,方才拉着她往杨家人那边去。
杨朔与妻子走在打头,他们是今天的主角;三家父母站在旁边,杨父负责补充发言——这边本来就是他的主场,多年结下的朋友之广杨朔还远不能及。
宋雯藏在最后面,仿佛只是偶然和这一大家碰上的路人。大多数人都吃喝谈笑正酣,没有谁留心她的格格不入。
她便也渐渐麻木下来,一杯红酒从第一桌敬到倒数几桌仍旧没变少。理智既然偷了懒,目光便也少了约束,她习惯似的,瞟了一眼斜前方的杨朔。
他的衣领后面沾着一片玫瑰花瓣。宋雯也很讶异自己明明不曾转身看向过舞台,却对他单膝下跪的画面一清二楚。
大约潜意识里曾经也幻想过吧。即便那时她贫窘、不美、渺小,但仍然像那个年纪的女生一样,幻想过童话式的爱情与面目模糊的真命天子。
她也一度相信过《简爱》所许诺的那样,只要她努力成长,变得美好强大,总会再次走到注定的爱人面前。
但世事并非每每都肯成全。
最终还是选择了落荒而逃。借口编得十分蹩脚,但不情愿留下来的心思则昭然若揭,这应当正是老妈勃然大怒的关键原因:“滚吧!你喜欢滚多远我都不拦着,没人拦你!”
杨叔叔替她说了许多好话,宋雯也为自己的不识好歹心存愧疚:她做不到和大家一起高兴,却并没有故意拉着别人同自己一起不高兴的坏心眼。
但离开那个融洽热闹的大厅后她才确确实实能喘得过气来,径直朝离得最远的一间电梯走去,她由远及近地看见了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越清晰越面目可憎。
电梯下来得很慢,紧闭的门冷冷地审视着她:贪食、愚钝、举止畏缩的她。
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了,这是她骨子里的东西。
“叮”的一声,门突然开了,宋雯猛地抬起头:“…陈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