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青城山黛玛

5、五

　　“狗眼看人低!”宋雯接完电话，见叶晴用着合适，便开票去刷了卡，等提着买好的香水走出商场，叶晴这才忿忿不平地骂了一句。
　　“怎么了？”宋雯连忙问道，怕是自己接电话那点时间里叶晴和那个柜姐发生了矛盾。
　　“雯雯你感觉不到吗？”叶晴不解地反问:“那两个女人趾高气昂的样子，分明是看不起咱们嘛！”
　　宋雯想了想：“反正咱们是去买东西的，买到了就行了。我又不买她的服务态度。”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叶晴道：“没有我们消费，她们哪来的工资？顾客就是上帝!”
　　宋雯笑了笑：每个人介意的点不同，这不是旁人轻描淡写的几句劝解能改变的。何况，她的心思还在另一件事情上。
　　老妈刚才在电话里说，杨朔月底就要结婚了，叫她回去参加婚礼。
　　杨朔是杨叔叔与前妻的儿子，她法律上的哥哥。
　　她初三暗恋杨朔的时候，没有想过他们会成为“一家人”。
　　“雯雯，雯雯…”叶晴停下脚步，看着她：“怎么了？”
　　宋雯抬头冲她扯起嘴角：“没事，就是逛累了。”
　　“那我们去吃饭吧，我请客。”叶晴道：“这边有一家炒面特别好吃，还有他们家的卤鸡爪…”
　　“好。”

　　吃过晚饭歇够了，叶晴打算再去超市买点红糖馒头回去当早餐，然后就坐车回去，宋雯却坐在原处没有动，发了瘾似的，挣扎着想多买几斤鸡爪回去，并不是觉得味道如何惊艳，只是，管不住自己想花钱的冲动。
　　“陈煜就在这附近!”叶晴原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掏出手机随便刷新一下，却看见陈煜刚更新的动态，就在购物中心这边的网球馆里：“我们去找他们玩吧！”
　　宋雯有些意外她的心血来潮，随即明白过来点儿什么，道：“可我实在走不动了，不然你去找他们，我就在这儿等你。”
　　这话说出来，她本来还担心叶晴一个人去会不好意思，幸好后者只犹豫一瞬，便答应下来：“那好吧。我就去看看他们是怎么玩儿的，一会儿就来找你。”
　　也对，像她这么热情勇敢的女生，喜欢谁就去争取，哪会像自己这样胆怯呢？
　　活该永远得不到喜欢的人。
　　宋雯报复似的，在看见叶晴的背影远去之后，立刻起身又去买了两斤鸡爪打包，然后飞快地向楼上的电影院走去。
　　随便买了张票，甚至不知道是什么片子，她潜进已经关了灯的放映厅，贴着墙，径直到最后一排坐下，然后把食品袋和纸巾摆好，开始旁若无人地啃食，发出的响动是否打扰了前排的观众？她不关心，反正她的存在始终不讨人喜欢。
　　电影似乎并不精彩，中途便有人陆续离场，这让她的进食并不安心，怕灯光会毫无预兆地亮起来，将她的丑态暴露无遗。于是只有加快速度，狼吞虎咽，简直连自己咬下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终于在电影字幕出来时将整整两斤鸡爪都毁尸灭迹，留下一口袋油腻的残骸和用过的纸。
　　她在其余人都走了之后方才起身，捧着仿佛足月孕似的硕大肚子，提着口袋，缓缓向垃圾桶走去，在清洁阿姨诧异的眼神里，满不在乎地将口袋往里一丢，出了放映厅。
　　而后仍是鬼使神差，她在人满为患的洗手间门口站住，跟风一样地排了对，进去隔间后锁好门，对着马桶，伸手去抠喉咙。
　　她不会吐，尽管这一刻的环境和这一刻的自己都无比令人恶心，却还是没让她吐出任何东西来，只是不断地反胃。
　　她把马桶盖放下来，大腹便便地坐下来，扯出卷纸擦干净自己黏腻的手，又擦去眼角的泪水，理了理稍乱的头发，按下冲水按钮，开门出来。
　　外边的世界阳光明媚，结伴离开电影院的人是如此快乐，而她站在大街上，身上洗也洗不掉的酸臭令她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她努力吸气收腹，决定去买一点催吐药，算是她混入正常人类的一点伪装。
　　煞有介事地在药店里配了几样药，毕竟她是专业的，清楚如何催吐，同时也清楚其中危害究竟有多大，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陷入不复的速度再慢一点。
　　出门便遇见并肩走来的叶晴与陈煜。多么般配，她想着，很想装作没有看见地躲开。
　　“宋雯？”叫住她的却是陈煜。
　　“唉呀雯雯，再找不着你我真要急死了!”叶晴跟着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念叨道：“陈煜开了车，本来说送我们回去，谁知我去面馆里找不到你了，手机也没电了，要是绕这一大圈还找不着，我都以为你丢下我自己回去了!”
　　“真抱歉，我…”宋雯想起包里的药，撒谎道：“我脚磨破了，到药店来买创可贴，还以为你要晚点才过来。”
　　“那先坐下把伤口贴上吧，”叶晴道，“陈煜，你去把车开过来好不好？”
　　陈煜看了她一眼，道：“那好，你们就在这儿等我一下。”又向宋雯道：“留个电话号码吧，有事联系也方便。”
　　宋雯不做多想，将号码给了他。
　　陈煜一走，宋雯不免担心叶晴如果当真要看着她贴创可贴该怎么办，好在叶晴心里似乎有别的事，没有提起，宋雯不由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时，严萍刚从浴室出来，仰着下巴用眼角余光瞥了宋雯与叶晴一眼，便趿着拖鞋回了自己房间。
　　宋雯顾不上叶晴在自己身后说了句什么，将包丢在沙发上，冲进了浴室。
　　水汽氤氲的密闭空间里还有严萍那些精油的味道，宋雯微微皱眉，然后走到马桶前，弓身呕吐起来。
　　她在陈煜车里时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此刻连催吐药也省了。
　　直到胃里什么也不剩了，她才终于肯抬起头，按下冲水键，又打开换气开关，拖着两条腿来到镜子前。
　　一张脸用冷水胡乱洗过，妆容残褪，暴露出的皮肤本色白得近乎发青，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她这副样子，真像个行将就木的人。
　　“雯雯，你手机响了!”叶晴在外面敲门道。宋雯怕她察觉出端倪，连忙轻咳两声，道：“好的，我马上出来了。”
　　快速地将自己整理一通，又确定叶晴已经从门口离开，宋雯这才开门出去，随即把门重新带上，以免未散尽的异味逸出来。
　　手机里有一条陈煜发的消息：“到家了吗？”
　　她们住的小区年头不浅，陈煜的车只能停在外头，楼道里也没有灯。
　　“已经到了。你也路上小心。”她回复道，只是出于礼节，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我也到了。”果然，对方道，“早点休息吧。你今天看起来比上次瘦了，工作太辛苦吗？”
　　是吗？宋雯不太习惯被不熟悉的人这样关心，却又忍不住通过他人的评价来审视自己。
　　“超声科比磁共振可累多了。你要想学点真有用的东西，找准哪个师姐，嘴巴放甜点儿——至于打杂跑腿的差事，能躲就躲，心眼别太实。”这一段话陈煜发的语音，宋雯习惯先转成文字看了一遍，才决定点开去听。陈煜普通话挺好，和文字版没区别，语音里的音色比真人要低沉成熟些，宋雯听到末尾，竟然有一种酸涩的动容。
　　没人教过她这些。

　　周一科里开完晨会，宋雯被杨童叫住了：“璐璐姐回来了，你不用上前台，想不想打报告？”
　　“好的!”宋雯喜不自胜，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半度，惹得旁边路过的那个同是实习的女生为之侧目。
　　杨童笑了笑：“那行。今儿你先去二号门吧，肝胆的报告学起来快。以后轮班的表我一会儿排好了贴办公室里。”
　　宋雯点头答应着，一面随着她快步往前走，而后又后知后觉地添上一句：“谢谢童童姐关照!”
　　杨童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
　　打报告并不比排号轻松，好在总算可以学到专业相关的东西了。宋雯知道这个电脑前的位置有多少人争着想来，故而聚精会神，检查医生报的每一个字都不敢放过，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接近中午，还未检查的病人只剩下寥寥几个了，检查医生放下探头，起身活动了一下，见宋雯仍旧挺直了背脊，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模样，不由笑问：“是哪个学校过来的？”
　　宋雯答了，又瞥了一眼他的工作牌：“崔老师多多指教。”
　　崔医生端起水杯润了润嗓子：“你们学校来的基础都还不错，放松点儿，第一天打报告，你反应算挺快的。”
　　剩下几个病人都是需要充盈膀胱的，崔医生便让宋雯先看一看，熟悉熟悉机器。

　　宋雯在学校时，实践课都更侧重放射方向，以至她对超声诊断几乎才刚入门，不过崔医生是个乐于放手让学生去摸索的人，且二号门的病人相对少些，因此宋雯练习的机会不少。
　　这天下班又是过了十二点半，然而宋雯独立检查完了三四个病人，颇有成就感，心情愉悦地走出门诊大楼，随即便在林荫路口遇见了陈煜。
　　“才下班？”陈煜挑眉冲她打了个招呼，跟着自然而然地和她走到一起：“上午挺忙？”
　　“是有点忙。”实际上，为了给两个腹部脂肪层厚的病人检查清楚，她连手都按酸了。
　　“你还挺高兴。”陈煜瞧见她的表情，笑了一声。
　　“能多学点东西总不是坏事…”宋雯想了想，“还要谢谢你上次的提点。”杨童直率随和，又照顾她，如果一定要她抱哪个师姐的大腿，这自然是个最好的人选。
　　“这有什么可谢的，”陈煜道，“才从学校出来的小师妹，应该有人多照顾点儿。”他看了一眼街边的招牌：“吃什么，瓦罐还是小炒？”
　　宋雯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他带着走到了美食一条街来，连忙摆手要拒绝，陈煜笑道：“刚说过谢我，一转头就吃个饭都不肯了？”
　　宋雯哑然片刻，只得道：“那我请师兄吧。”她没遇上过需要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一时觉得有点别扭，抬眼又正对上陈煜的目光，越发连脸颊都红了。陈煜看得分明，心里如何不论，表面上是不能借此打趣她了，只道：“等你有工资了再请我吧。”
　　二人最终选了一家私房瓦罐馆，陈煜来过几回，便直接点了两样招牌菜，一份枸杞乳鸽汤。
　　瓦罐是小瓦罐，两人喝正好，陈煜替她撇了油星，盛了小半碗，宋雯尝了一口，与学校周边那种套餐里的瓦罐汤简直是天壤之别。饭是一人一客，五谷杂粮饭，宋雯便数着米粒儿似的，也吃了半碗，至于两个菜就不敢动筷了——汤和饭加起来，这顿饭摄入的热量已经足够。
　　“就吃这么点儿？”陈煜见她放下筷子，便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来：“一个人在外面，别总想着减什么肥，在乎你的人，你重两斤轻两斤有什么区别？自己要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儿，家里人也少操心些。”
　　这话完全不对宋雯的心思，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说。
　　从前在学校时，她和赵岚为了减肥，不到拳头大的苹果也要一人一半，以至回回赵岚的妈妈来看她，都要心疼自家宝贝又瘦了，然后带着全寝室去打牙祭。
　　她又想起每年寒暑假结束，室友们来时都会带着家里做的腊排骨、家里炸的小酥肉、家里腌的兔肉丁，甚至家里做的辣椒油，只有她带的是小区外糕点房的点心，精致可口，全无心意。
　　陈煜见她不说话，便换了话头：“月底医院有专场招聘会，你想进场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