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青城山黛玛

1、一

　　悦岭最好的地方之一，就是一年四季都有粽子卖。
　　宋雯递上钱，从老板娘手里接过剥好的粽子，僵硬地微笑一下算是招呼——对方已经认得自己，但宋雯不习惯与人寒暄。
　　也许下次不该再来这里了。宋雯这样想着，手指一面飞快地揭开盖住粽子的食品袋，咬下一口。
　　滚烫的糯米散热很慢，她不断哈气，然而并不肯停下咀嚼，咽下去，再咬第二口，层次分明的五花肉便露出来，与之呼应的，是融化在嘴里的细腻肉香，肥肉很香，瘦肉也丝毫不柴。唾液分泌的速度比咀嚼的速度更快，宋雯开始感到迫切地想要把剩下的大半个粽子都塞进口中。
　　然后是蛋黄，蛋黄很大颗，沙，咸香，一点也不腥，这些形容飞快地在她脑海中掠过，或许只有一瞬——在这一瞬里，她已经不自觉地将整颗蛋黄与余下的糯米都消灭干净了。
　　要是这家早点铺可以送外卖就好了，那样她可以点一大堆食物，假装是有好几个人一起吃的。
　　但是那样就暴露了她的住址。想到这儿，宋雯终于还是摇摇头，脚步已踏进了第二家店。
　　这是一家面馆。宋雯每次都会点大碗的笋干牛肉面，外加两个鱼香肉丝馅的包子——少见但绝对浑然天成的组合。 今天不巧，才六点四十，店里已经有了客人：一桌西装统一的上班族，一桌是一大家子。宋雯犹豫片刻，还是在剩下一张靠门口的桌子前坐下来。
　　面要煮一会儿，手脚麻利的老板娘先把包子给宋雯端上来，宋雯刚从筷筒里抽出筷子，一对祖孙在她对面坐下了。 当爷爷的要了一碗面和一个空碗，随即瞧见宋雯的面端出来了，便指着她笑眯眯地对小孙儿道：“瞧姐姐吃饭多勇敢。你要向姐姐学习，多吃两碗，个子才长得高。”
　　随口的一句话，却引发了宋雯心底的全部负面情绪：沮丧、躁郁、自暴自弃…她并没有抬起头，只埋首挑起大坨面往嘴里塞，试图用氤氲的热气隐藏住不堪的自己。随即便被刚煮出来的面条烫得口腔发疼，眼圈不可抑地红了，味觉也变得木然，但她无动于衷，继续机械地把碗里的东西送进嘴里：面条、青菜、笋干、肉块，还有其他配料，她无心分辨，更谈不上品尝，只需通通填进胃里就好，填得满满的。
　　放下碗，丢下钱，她起身匆匆就走。已经七点整了，从这儿走到医院还需要八分钟，宋雯实习的医院在邻近几个省都是首屈一指的，除了正式职工外，年年都有数不清的研究生、进修生、规培生，以及她们这种食物链底端的实习生，谁都想抓住机会，尽可能多见识、多表现，甚至于留在这里。
　　所以就算是宋雯所在的影像科，偌大的几间诊断室，上百台电脑，依旧供不应求，想要自己读片，至少要提前半个小时到科里占座。 宋雯租的房子离医院只有十分钟路程，她每天六点起床，洗漱完，再出来吃早饭，即便一路吃下去，也能保证在七点半之前到达——况且她也很少真的吃遍沿路的每一家店铺和路边摊。
　　很少，但今天是例外。走出面馆，她又在紧邻的煎饼摊上买了个杂粮饼，除了双倍鸡蛋和薄脆，还要了火腿、里脊、鸡柳和培根，裹得胀鼓鼓的，技艺娴熟的老板娘也险些卷不拢。末了一切为二，对方抬头问道：“装一个口袋还是两个？”
　　宋雯立刻觉得对方那副笑模样令人难以接受，她将目光移向别处，才道：“两个…”瞥到旁边的招牌，她又鬼使神差地说：“再要一杯酒酿小圆子，一杯椰奶黑米粥。”既然被以为是两个人的量，那就干脆加倍地买吧。
　　接过装好的煎饼和粥，将钱递出去，而后习惯性地将空着的手放回衣兜，宋雯方才反应过来：这一顿早饭，她已经花了三十块钱。
　　除了巨大的自我厌恶外，还有更多的愧疚涌上心头：医学生实习是没有工资的，她还在伸手向家里要生活费，母亲和杨叔叔向来节俭，而她，却在外面这样挥霍。 终于肯收手了，她提着一堆罪证，逃一般地往医院赶去。
　　七点二十二，诊断三室的门刚开，清洁工正在里面拖地，瞧见站在门口的宋雯，连忙道：“等会儿进来，别又踩脏了。”等看到她手里提的东西，语气越发不满：“你们这些学生，习惯真是差，早饭也跑到这里头来吃，弄得油汪汪脏兮兮的，倒不用自己来收拾!”
　　随即便开始用方言低声嘀咕，悦城的方言外地人很难懂，宋雯虽然猜得到她那些话必定不中听，但既然听不明白，干脆厚着脸皮充耳不闻，等她发泄够了，推着清洁车离开，这才进去。
　　她今天是第一个到的，这让宋雯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诊断室里只有一个男生窝在角落，大概是昨晚通宵过，这时正要走了，起身伸伸懒腰，搓了把脸，经过宋雯的座位是还笑着招呼一声：“早啊！”
　　宋雯对他没什么印象，还来不及努力扯出笑容回应，对方已经走过去了。 没关系的。宋雯有意无所谓地想，反正总是某个医学院的实习生，将来未必还遇得上。
　　大医院设备先进、水平高超，同时也让宋雯感到等级分明。诊断一室是给本院医生用的，二室是研究生和规培生的地盘，三室供进修生和实习生先到先得，至于那些名气在全国都如雷贯耳的大神，已经高到云端，很少在这边露面。
　　无需明文规定，人人都或多或少地在某种规矩里谨言慎行。而她们这种最微不足道的实习生，就连清洁阿姨都生怕得罪——后者至少是有正式编制的。
　　打开电脑，登录工作站，宋雯开始了今天的任务：写两个分院门诊胸部CT中影像编号末位为2的诊断意见，并在下午四点前提交给上级医师审核。
　　到这里就诊的患者来自全国各地，什么稀奇古怪的罕见病都能碰到，宋雯才实习两个月，还要刨除中间过年的几天假，就已经把买了没多久的厚厚一本《胸部CT疑难病例诊断》翻旧了，饶是如此，依然会时不时遇上理不清头绪的片子。
　　但在学校时系里几位教授都对她青睐有加，夸过她有干这一行的天分，又勤奋肯专研。只是实习开始后，宋雯常常怀疑这些话纯粹只为勉励，人人都有，还是说，自己的水平退步了？
　　她不自觉地开始心慌，开得很足的中央空调甚至让她背后出了汗，明明眼前这份报告她胸有成竹，明明知道自寻烦恼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地长长叹气。
　　“让我一下。”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宋雯闻声抬起头，看见自己室友的脸：“来了啊。”干巴巴的招呼，和与之不相符的灿烂笑容，双方都在彼此热情友好的脸上，一眼看清了只在眼底隐约闪现的冰冷防备。
　　宋雯站起身，让严萍坐到自己隔壁的位置上，随即便看到短短几分钟间，诊断室里已经座无虚席——否则严萍怎么肯挨着她坐。
　　为什么要这样呢？宋雯一面继续点开下一份片子，一面分神去想。在学校时不是这样的。
　　她记得从前的几个室友，尽管性格各异，偶尔也有摩擦冲突，但大家的喜怒都是写在脸上的，有什么矛盾，说开了也就算了。
　　现在是怎么了？宋雯不明白自己在哪里得罪了严萍，她们虽然同系，在学校时却并没有来往，来这边过后，合租的房子里大家各有卧室，各自为政，更鲜有交集，她实在想不通。
　　在悦城的日子这么短，她却想不起有一天是轻松的。而实习的时间，还有接近一年半。
　　她快速写完这一份报告，然后把手伸向了搁在一边早已冷掉的杂粮饼。不用动脑子的咀嚼让她暂时地放松，腮帮子酸了，就喝一口已经糊成一坨的酒酿圆子，吸管发出窸窣的声响，宋雯仿佛听见严萍轻嗤了一声。
　　那又怎样呢？她不在乎的，没有人在意她的。
　　何况她一点儿也不会长胖。她自欺欺人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