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芳尘凝榭

6、归家

　　苏折柳回来时是盛夏，夜半，大雨倾盆，怿州城被笼罩在让人透不过气的混沌之中。
　　江继紧张地守在侧门，听门外不断爆响的惊雷。
　　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敢让任何人知道，白天在街上时忽然被人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匆匆的几个字：“今夜到家，务必开门，勿惊动任何人。”
　　是苏折柳清瘦的字体。
　　那时候染云庄还没有今日的辉煌，年轻的庄主江继还有闲暇在茶楼上享受江南盛夏难得的凉爽天气，他把纸条团了又团，团了又团，还是握在手心里，他泯了一口茶，想，离家三年后，他终于还是决定回来。
　　江继背靠着门，提着昏黄的灯笼，又一声惊雷，他忽然听到门上轻轻的敲击声。
　　雨声和雷声掩住了门轴的吱咯，他开门就看到苏折柳站在门外，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身雨水，脸色苍白如纸，头发凌乱如水藻，贴在脸上和身上，江继低头，看到他惊心动魄的一身血迹。
　　苏折柳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左手提剑，衣襟上几乎没有大块的干净地方，全部染上暗红色的血迹，被雨水不断冲刷之下已经模糊了，他整个人犹如一个血人，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道。
　　“苏……”江继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赶忙反应过来，一把把苏折柳拉进来，轻轻关上门，吹灭灯笼。
　　苏折柳脚步趔趄，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江继，现在轮到你完成我们的交易……”
　　江继连忙摆手制止他说话，苏折柳抱歉地低了低头，江继才注意到他一直把一个包裹紧紧搂在怀里，他人已经完全湿透，衣角袖边都在滴水，包裹却完好的很。
　　苏折柳的眼神一瞬间柔软下来：“我女儿……”他轻轻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体力不支，拿在手里的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人向前倒去，江继连忙一把接住。
　　大雨仍旧没有任何减小的势头，江继迅速而沉默地收拾好一切。把苏折柳送进下午时亲自准备好的暗阁，消灭掉一切他出现过的痕迹，烧掉了他那件已经染成红色的血衣。
　　苏折柳躺在床上说着胡话，江继试试他额头，触手滚烫。想来是连夜奔波，体力不支，再加上淋了如此少见的大雨，还要保护怀里的婴儿，才导致如此。
　　这种时候，江继不敢去求助于任何人，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信任。他给苏折柳搭上退热的冰袋，坐在他床边守候，心乱如麻。
　　苏折柳今夜做过的事，不用等他自己说，大概天一亮就会有人报到染云庄来。
　　就凭那一身血迹，就可以推断今夜江南武林出了怎样的惊天大事。而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保护所有该保护的东西，却是在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抱来的婴儿安安静静，在旁边睡得甜美，不时在梦中咋咋柔嫩的小嘴。江继细看她长相，倒有七分象苏折柳，长大也必定是自己妻子一样的美人。
　　只是性格别太象他父亲的好，江继无奈地笑笑，若都象他父亲这样太固执，怎么会幸福。
　　苏折柳迷迷糊糊地说胡话：“我不想来打扰你们的……江继……对不起，若是我一个人……死在外面倒是解决的好办法……可是还有这孩子……那么多人，江继，头一次杀那么多人……”
　　“说的什么废话……”江继坐在床边替他掖着被角，不时试试他额头的温度：“当初的交易你不想认了吗？这种时候不来找我，不是要我欠你的吗……”他叹了口气，心情的柔软和无奈难以描述。
　　这个人，终究是太过善良，宁愿委屈自己。不管他做了什么事，都有他的理由。
　　天蒙蒙亮时有人匆匆进庄送密报，却遍寻江继不着。庄主夫人苏析莲对报信人说，你等等，庄主在练功，然后转身进了后堂。
　　听到暗阁的门咯地一响，本来趴在床边睡着了的江继本能地跳起来顺手抄起身边的浣月剑，却看到苏析莲着淡黄色的晨衣立在门口。江继紧张地看了看妻子，又回头看看床上仍旧昏睡的苏折柳，苏析莲愣了很久，久到江继几乎以为苏析莲不准备认这个随便就把她和染云庄都抛给一个陌生男人的哥哥，然后苏析莲漂亮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水，开始是慢慢盛满眼眶，然后一滴滴地滴下来，渐渐剧烈起来，直到几乎变成不间断的河流，苏析莲浑身颤抖着搂住她愈加消瘦的哥哥，痛哭失声。
　　江继关上暗阁的门，手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肩上：“析莲，不要担心，剩下的一切都由我来解决，好好照顾他。”
　　江继到大厅去见报信的人，得知昨晚一夜之间十七位武林前辈悉数被杀于六十里外的废道观，另外被杀的曹前辈的女儿于昨晚莫名其妙地自刎。
　　十七。多么熟悉的数字，江继那一瞬间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苏折柳时，他温暖的微笑一瞬间变得寒冷，他说：“家父身遭一十七种兵刃之伤，苏折柳誓要寻出这十七人……”
　　三年，苏折柳放弃了一切，去练功，去调查，去找一切可以报仇的方法，他终于还是做到了。
　　这世界上，有即使生性淡泊的苏折柳也必须去做的事，父亲的死，也几乎耗尽了他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