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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义仆传奇 ...

  •   荒草离离,残阳如血。离离的荒草在秋风中恣意地起伏,如血的残阳将“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连同将士的脸映成分外凝重的古铜色,关上最高处翻卷的帅旗上大书一个“袁”字。
      城中升起袅袅炊烟,不一会便飘来一缕稻米的清香。城上一干将士肚中不觉咕咕咚咚地叫起来。又到开饭的时间了,每人照例是一碗看得见影儿的稀粥。
      一个络腮胡子用勺子在饭钵里捞了半天才捞起几粒米饭,他蓦地将那饭钵掼在地上,怒骂道:“直娘贼!朝廷要俺们卖命打仗,连饭都舍不得给吃饱,这日子没法过了!”
      立即便有数人响应:“对,弟兄们何不向督师问个明白,不然就算辫子军不来攻城,俺们也得活活饿死!”
      一个年龄稍长的山羊胡子道:“就此闯入督师帐中恐怕不太妥当,须推举一人为首才是。”
      众人向那络腮胡子道:“佘大哥,你在此职衔最高,更兼骁勇无俦,弟兄们一向佩服得紧,这个头儿非你莫属了。”那佘姓汉子慨然允诺,当下带领众人向督师袁崇焕帐中走去。
      尚未进帐,一股浓郁的肉香味直透鼻翼,众将士馋得直流口水,心中更加不平:“督师顿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俺们当卒子的只能喝清汤!说不定这军饷正是督师克扣的!”众人愤怒之余已忘了先前的商议,将两个守帐卫士闯翻在地,一起涌进帐中。
      帐中长身玉立一年近四旬的中年文士,面容白净,羽扇绾巾,正负手凝视着一幅《羌笛怨》的水墨画,画面黄沙莽莽,阻断归程,惟西北露出城堞一角,一位将士手执长笛,凝神吹奏,似在聆听那激越、苍凉、绵长的悲音。
      那中年文士微现讶异之色,言词中略带谴责:“众位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那佘姓汉子道:“您就是袁督师了?”中年文士向佘姓汉子犀利地扫去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画儿,那灼灼的眸子令人心中一寒。
      佘姓汉子见对方默认了,方硬着头皮道:“属下中军佘一彪。敢问督师,弟兄们提着脑袋过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每日只能喝稀汤,可督师自己……”佘一彪冷冷一笑,“哼哼,却好酒好肉……”
      一个卫兵厉声叱道:“大胆!督师清誉岂容你诬蔑!督师本是进士出身,难耐边疆征战之苦,近日又受了些瘴气侵袭,身染贵恙,我才罗雀掘鼠以改善膳食。”
      一个毛小子讥道:“谁知道这是什么肉?说不定是龙肝凤胆也未可知。”
      那卫兵憋足一口气盯了毛小子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帐外。须臾又进得帐来,一手提着鼠夹,一手抓着一把刚剥下不久的血肉模糊的鼠毛,道:“边关欠饷已久,督师忧心如焚,奈何国库空虚,难以为继。督师体恤将士,连上数道表章催促皇上‘请发内帑’(让皇上掏私人腰包发军饷),已使龙颜震怒!”
      佘一彪“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属下错怪督师了!此事与弟兄们无干,都是佘一彪一人所为,愿受军令!”
      袁崇焕缓缓道:“我身为三军之首,却连军饷都不足供给,自是难辞其咎。可是——”他话锋一转,盯着佘一彪,“你聚众滋事,扰乱军心,按律当斩!来人,把佘一彪给我绑了!”
      “督师息怒!这都是小的们怂恿的,与佘中军无关。”霎时间,一同前来军士全跪倒在地,为佘一彪求情。
      “军令如山,谁也救他不得!”
      那山羊胡子苦苦哀求:“佘一彪勇冠三军,与辫子军数次交战均杀敌无数。”他走上前来,猛一把扯掉佘一彪身上的盔甲,裸露出褐色皮肤,上面布满箭疮刀疤,“督师你于心何忍!”
      袁崇焕沉吟片刻,方对一个卫兵耳语几句,信手一挥:“斩!”
      次日,袁崇焕帐中多了一个名叫佘忠的仆从,此人正是先前的中军佘一彪。原来袁崇焕见佘一彪被缚之后仍泰然自若,殊无惧色,顿起爱才之心;况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此用人之际,自斩大将也于军不利。但军令已下,若是随意更改,恐日后难以服众,他便暗中将一个与之身材相似的鞑子换来斩首。佘一彪感念督师恩义,自愿终身追随左右,生死与共,于是剪掉络腮胡子,除去戎装,易名佘忠。
      崇祯二年秋,皇太极领兵十万,分三路千里偷袭北京。袁崇焕带领祖大寿、何可纲等一批骁将和九千精兵,从山海关日夜兼程远赴皇都救援,终于赶在皇太极兵临城下前两个时辰抵达。此前鞑虏与袁部数次交锋均被击退,故对袁部极是畏惧。但此次兵精粮足,明王朝内部空虚,正是一举灭明的良机,皇太极自是不甘无功而返。
      两军很快战在一处。袁崇焕穿上金盔金甲,手持尚方宝剑,亲自上阵督战。佘忠全力护卫左右。从城头鸟瞰,但见鞑虏如黑云万朵,席卷而来,左冲右突,彪悍无比。一场激战,沙尘蔽日,血染征袍!
      袁崇焕遥望鞑虏似有退意,正欲乘胜追击,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逼面门!佘忠合身扑倒在袁崇焕身上,大叫道:“督师小心!”但听得“扑”的一声,那支箭正中佘忠右肩胛,深及寸余,佘忠登时痛得昏厥过去。袁崇焕见自己险遭暗算,随从受伤,方鸣金收兵。
      皇太极败退至北京郊外的南海子,心中不忿,见到百姓便挥刀砍去,如切瓜菜,转眼间尸骨遍地;他又以重金收买一批汉人,在京城内外广布谣言,称此次败退只是权宜之计,已与袁督师密约在先,大事不久便可成功。众百姓对袁崇焕恨之入骨,向驻扎于北京城下的袁部直吐唾沫,投掷石块,大骂“汉奸”、“卖国贼”。
      佘忠忍不住破口骂道:“直娘贼!弟兄们拼了性命保卫皇都,竟被如此折辱!这些蠢物直该被辫子军屠城,杀得鸡犬不留!”袁崇焕叱道:“不许胡说!众百姓也是一时受了蒙骗,他日自有公论!”
      两军僵持不下,长达月余。一日,袁崇焕在帐中苦思破敌之计,不觉伏案睡去。忽见一白猿遍身鱼鳞,在山间凄切地啼叫,成千上万只蚂蚁密密匝匝地将它围起来噬咬,转眼间那白猿便化作一具骷髅……
      袁崇焕惊出一身冷汗,方觉是南柯一梦。他将此梦告之佘忠,探问祸福。佘忠暗忖:“此梦主大凶!猿通袁,鳞通凌;遍身鱼鳞,乃是凌迟之意,莫非……”
      佘忠不便明言,含糊应道:“此梦凶吉难测,督师一切小心便了。”恰在此刻,皇上圣旨传来,宣袁崇焕火速进宫。
      崇祯问道:“鞑虏已围困都城一月余,督师为何迟迟不肯进兵?”
      袁崇焕答:“敌军十倍于我军之力,众寡悬殊,只宜坚壁清野,一面扼守坚城,一面派精兵截其后路,毁其粮草,然后可以一举歼敌。”
      崇祯勃然变色,以手遥指袁崇焕:“袁崇焕,你也太小瞧朕了!朕虽未及弱冠,却也不难看出你的狼子野心!分明是你暗中勾结鞑虏,妄图谋逆!”
      兵部尚书梁廷栋乘机扇风点火:“袁督师,圣上一向对你恩宠有加,赐你尚方宝剑、锦袍玉带,何等倚重!岂知你不思报国,反怀异心,实在令人痛心!”
      袁崇焕惊得冷汗涔涔,叩首连连:“崇焕自领兵以来,忠心为国,惟天可表!又岂能里通外国,定是有人蓄意中伤。请圣上明鉴啊!”
      崇祯喝道:“左右,将反贼给我绑了,打入天牢!”
      袁崇焕奋力高呼:“冤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崇祯向城外袁部降诏,称袁崇焕通敌叛国,只罪一人,与众将士无关。佘忠惊得手足无措,半晌开口不得;三军闻知主帅被捕,在城下放声悲啼,风云为之呜咽,天地为之色变!
      祖大寿、何可纲惊怒交集,便欲带领精兵回锦州,佘忠苦苦劝道:“督师在天牢中或许还未遇难,众位若是就此撤兵,那昏君定会给督师罪加一等。”
      祖大寿道:“那昏君生性多疑,手段刻毒,督师重兵在握,本已深为忌惮;加以谣言四起,督师此番定是万难获释了!”遂含愤离京。
      佘忠犹不甘心,求中正耿直的兵部郎中余大成疏通狱卒,与袁崇焕一见。当晚,佘忠来到袁崇焕囚禁之处,但见阴风呼号,滴水成冰,如在幽冥地府。墙角一灯如豆,左右晃荡不定。灯下一人正伏案研墨,凌散的头发中那双眸子依旧灼灼如昔,只是不时地淌下几滴泪。由于天寒,砚盘已然结冰,他抖抖索索地写几个字,便哈几口气,将那墨汁化开。
      原来崇祯见祖大寿撇下北京防务,径自撤军走了,内心焦急起来,忙派内阁全体大学士与九卿到狱中,请袁崇焕写信唤回祖大寿。
      袁崇焕初时不愿,余大成劝道:“你对圣上一片丹心,天下皆知。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终须以国家为重。”听到“以国家为重”五字,袁崇焕心头一震,遂写下这封极诚恳的信。
      见主帅尚在人间,佘忠悲喜交集,哭拜于地:“督师,您受苦了!佘忠愿陪您一同坐监!”
      袁崇焕颤巍巍地双手扶起佘忠:“你我名虽主仆,实同骨肉。你若拿我当大哥看,便速速离去。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日后还请你照料一二。”
      “督师重托,佘忠安敢推辞!”佘忠又切齿道,“可那昏君如此对待督师,未免令三军将士寒心!”
      袁崇焕凝目前方,似要洞穿那阴冷厚重的墙壁,一字一顿地说:“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袁崇焕自身披戎装时起,便已料定今日之祸。然朝中别无制虏良将,我岂忍心看着鞑虏侵我国土,辱我百姓……”佘忠再拜顿首,大哭而去。
      鞑虏一直占领着冀东永平等军事要塞,虎视皇都,直到次年六月方全部退出长城。崇祯见京师之围已解,才决意杀袁。梁廷栋又暗中收买袁崇焕的知交好友谢尚政,授意他伪造袁崇焕通敌叛国的往来书信。两个月后,袁崇焕即被凌迟处死。
      众百姓深信去年辫子军围城是袁崇焕故意引来的,袁崇焕甫一绑上刑场,便将他密密匝匝地围定,如蚁附膻般涌上前去生噬其肉,直咬到内脏。刽子手如扯片片鱼鳞般,一刀刀割下他身上肌肉,卖与周围百姓,一钱银子一小片。众百姓咬一口便咒一声:“狗汉奸,不得好死!”
      众百姓正争相抢购间,忽见一条浑身缟素的高大人影闯进来,哭喊道:“袁督师,你死得好冤啊!苍天啊,你瞎了眼啊……”那白衣白鞋白头巾在人丛中显得分外扎眼,那嘶哑沉闷的吼叫压倒了一切诟骂。
      众百姓见此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愤怒之极,纷纷上前撕扯,欲将他一同生吞活剥。那大汉跳将起来,挥拳便砸,双手登时沾满鲜血和脑浆。这敢于在法场公然哭祭反贼的彪形大汉正是佘忠。他双目渗血,如虎入羊群,直欲多杀几个百姓,追随督师而去!
      忽听有人喊道:“官兵来了,快闪开!”只见一列御林军从东南入口处渐渐包过来。
      佘忠耳边又回荡起督师的话:“你若拿我当大哥看,便速速离去。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日后还请你照料一二。”佘忠当即醒悟过来,身形一跃,便踏上众百姓的头朝西北角逸去。待官兵赶到,早已不见踪影。百姓乱作一团,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御林军兵割下首级,谎称拿住化妆成百姓的袁贼同党,回去报功请赏不提。
      是夜,阴云四合,寒气袭人,京城八月即飞雪。佘忠带领一干死士潜入督师白日被害之处,将零落一地的骨肉一点点收起。忽听得暗处一声断喝:“放箭!”一霎间,飞矢如密雨射来。佘忠冒死突围,身中数箭;回看十余名弟兄,仅剩两人。
      佘忠将督师骨肉交与那两名弟兄,连夜赶赴谢尚政的府邸。那谢尚政正与一个美妾畅游于温柔乡:“宝贝儿,袁崇焕一死,梁尚书不日便擢升我为福建总兵,你就是总兵如夫人了。”
      那美妾秋波流转,娇嗔道:“哼,就怕你到时另觅新欢,把我忘干了。”
      佘忠一把揪住谢尚政的头发,从锦被中拖将出来,以刀架住脖子。那美妾登时吓得晕死过去。
      谢尚政魂不附体,颤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待看清是佘忠,又道,“佘兄有话好商量……”
      佘忠逼问道:“督师待你不薄,曾数次保荐你,你为何陷害于他?”
      谢尚政连连摆手:“不关我的事,这都是梁廷栋那只老狐狸的勾当。”
      “你恩将仇报,卖主求荣,今日正要为督师报仇!”佘忠一刀斫下谢尚政的首级,放入囊中祭奠督师。
      佘忠将袁崇焕葬于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终身守墓不去。临终前遗言子孙:“我曾发誓与督师生死不离,归天之后也应追随督师;督师生前为国尽忠,孰料惨遭奇祸,佘氏子孙世世代代都应为督师守墓,以慰英魂!”佘忠之墓果然依旁督师。
      数百年来,佘氏子孙一直恪守先祖佘忠的遗训,看守袁墓至今。

      2003年7月20日于东湖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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