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山庄》南柯子

8、是非凭谁断

　　出乎意料的是，两日之后的一个下午，尉迟霜竟然主动来到平安客栈。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条条雨丝令窗外的一切显得分外朦胧，简不凡的心情也变得比平素更加忧郁。正在这时，一个伙计来报，有一位客人来访。
　　“莫非是她？”简不凡随即摇了摇头，“不可能，她那么恨我，是不会来看我的。难道……是娘来了？”
　　简不凡正疑惑间，一个青衣黑裙的女子已跟随小伙计进来了，见简不凡正在发呆，轻抿起樱唇一笑：“简公子不会不记得小女子了吧？”
　　简不凡已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忙说道：“哪里哪里，姑娘能来到舍下，简某高兴还来不及呢！”客栈小伙计已乘机退出去了。
　　尉迟霜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一双千层底的而鞋来，递给简不凡：“简公子，试试合不合脚？”
　　“这……这……”简不凡窘迫万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脚有多臭，当着霜姑娘的面哪里好意思脱下来。
　　“快试试嘛！莫非是瞧不起人家的手艺？”尉迟霜嘟起了小嘴，已经有几分不高兴了。
　　简不凡忙脱下自己那双又脏又破的藤草鞋，整个房间里顿时散发出一股馊饭似的臭味，他很不好意思地将它扔在床底下，刚准备穿上新鞋，尉迟霜惊讶地说道：“呀，简公子的脚背上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伤疤？”
　　“我也不清楚，听我养娘说，在我还没满周岁时，有一个仆人将我抱到树林里去玩，中途他去小解，将我放在草地上，不慎被蛇咬的。若非及时治疗，我这条小命儿那时就没了！”他穿上新鞋，又试着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不禁连声赞道：“嗯，很合脚，穿起来很合脚，姑娘真是好手艺！”
　　“看你说的……”尉迟霜若不经意地问道，“对了，简大哥，上次你说要来金陵城中打听一个亲戚，不知有了眉目没有？”
　　简不凡叹了口气：“根本不是什么亲戚，而是杀我父母的仇人。只是这么大一个金陵城，上哪儿找一个二十多年的仇人去！其实我根本不想来，我在神农架的深山老林中过习惯了，一点儿也不喜欢外面这个乱哄哄的世界。是我娘，就是我养娘逼着我来的，她说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此生我若是不能手刃仇人，就是不孝，简直不配活在世上。”
　　尉迟霜倏地变了神色，却听简不凡脱口而出：“如果你跟我一起回神农架，什么仇我都不想报了。”他注意到她的脸色变得分外苍白，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嗯……我在听呢，只是我在江南习惯了，未必能适应那儿的环境呢！”尉迟霜勉强笑道。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彼此都觉比上次见面时又亲近了许多，尉迟霜站起身来，欲言又止，简不凡问道：“姑娘似乎有话要说？”
　　尉迟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那日我爹听说简公子开始慷慨解囊，后来我在大街上……公子又挺身而出，我爹极为欣赏，说公子实在是当今世上少有的正直人物，一定要我请将公子请到寒舍做客，公子万勿推辞！”
　　简不凡高兴得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忽而摆摆手：“不成，不成，两手空空的去，多不好意思啊！送点什么礼物呢？”
　　尉迟霜皱起眉头：“我爹请你去是看中了你的为人，又不是想要你的东西。”
　　“这……这……就依姑娘吧。”简不凡怕她生气，忙改口道，尉迟霜才转嗔作喜。

　　尉迟霜家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四合院里，人丁甚为寥落。刚下过雨的地里污水横流，堆满烂菜叶、破纸片、碎木屑之类的渣滓，小孩子的尿布片子和女人们的内衣外衣在空中横七竖八，彩旗一般迎风招展。几只鸡在污泥里用爪子啄菜叶、找虫子；一条小黄狗也来凑热闹，赶得那群鸡乱飞乱跳。墙角里，一个妇人正敞开雪白的胸脯毫无遮拦地奶孩子，似乎从来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简不凡真不知她是怎么在这样污浊的地方呆下去的。
　　“爹，我回来了。”尉迟霜老远便冲一间破门板里喊道。
　　“哦，咳咳，是霜儿啊，把客人带回来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仅仅从他的回音中，简不凡便能感到他的衰朽不堪。
　　简不凡随着尉迟霜一进门，便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拄着根粗粝的榆木拐杖出来，眼珠子深陷进眶内，后背上披着一件破棉袄。
　　“爹，你病还没好，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去。”说着便要将他搀到那块简易木板床上去。
　　“不碍事的，见到简公子来了，今儿个精神好。”尉迟老人摆摆手，“还不快去快去园子里割点韭菜，鸡窝里刚下了两个蛋；再去杂货店里赊一包花生米下酒。”
　　“哎，知道了！”尉迟霜应声张罗去了。
　　一碟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猪头肉炒香干，外加一碗鲜鱼蘑菇汤，虽然不是特别丰盛，却也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开。尉迟霜又抱来一坛陈年女儿红，笑道：“我爹就好这口酒，宁可不吃饭，都决不能不喝酒。”她正欲拍开泥封，尉迟老人阻道：“慢着，待我出去一会儿再来。”简不凡想，也许是尉迟老人恰巧内急，要去如厕吧？
　　大约老人身体过于虚弱，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握起拐杖，一个不小心，拐杖竟然摔落在地，尉迟老人站立不稳，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随即弯腰去拾拐杖。
　　“爹，我来帮你。”尉迟霜忙过去搀扶。
　　这时，简不凡惊讶地站起身来，一张苍白的脸变作赤红，呼吸也分外急促，向尉迟老人问道：“尊驾究竟是何人？”
　　尉迟老人看到他这副样子，长叹一声：“你终于还是认出我来了！不错，我正是你此次来江南所要寻访的宁慎思。只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简不凡道：“刚才你弯下腰去，我恰好看到了你左耳垂后的那一小块胎记。这是苏姨告诉我的。”
　　“天意，这一定是天意。”宁慎思喃喃说道。一个人的胎记可以长在很多地方，臀部、腰间、胸前、手臂、脸上，但极少有长在耳垂后的，而且由于鬓间的发丝遮盖，常人极少举会注意。只有他三岁大小的时候，娘亲曾告诉过他一次。即使自己照镜子，一般也照不到这个地方，因此久而久之，连他都把这件事忘记了。可谁能想到，一个不起眼的丫鬟竟然记住了这个无法更改的标记。
　　简不凡霍地抽出随身携带的那柄梨花剑，架在宁慎思那多皱多筋的脖颈上，沉声喝道：“尊驾该不会忘记十七年前血洗跑马山庄的惨案吧！在下便是马长骥之子——马一鸣。今日要纳你狗命，为我马氏一门讨还血债！”
　　尉迟霜惊叫道：“简……简公子，不许伤害我爹！”说着就要过来夺他的剑。
　　简不凡喝道：“霜姑娘，我与你爹有一笔账要清算，不关你的事，请让开些，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尉迟霜只得拿眼望着爹。
　　宁慎思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哈哈哈哈！马长骥的儿子？马长骥怎么会有儿子呢？你定是受了苏寒雨那个贱婢的唆使，稀里糊涂地被她利用了！今儿我请你来，就是为了向你解释清楚十七年前的这段公案的。”
　　宁慎思不惊反笑的神情令简不凡感到很不适应，他又迷茫又恐慌，以他的看来，宁慎思该向他磕头求饶才对，至少不应对一个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仇人如此蔑视。他心虚地怒吼道：“不许你侮辱苏姨！你方才说的什么意思？”
　　“你的身生父亲其实是我。”这一句话恍若石破天惊，简不凡“呸”了一声：“你少来哄我，我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贼父！”
　　宁慎思不堪回首地摇了摇头：“信不信由你，我讲完了你再动手不迟。”宁慎思咳咳喘喘地讲开了：
　　宁慎思与苏落梅本是表兄妹，二人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极洽。可谁知事情偏偏坏在一个丫鬟身上。苏寒雨是落梅三岁那年苏家游山途中收养的一个孤儿，后随苏姓，因那日天气微寒，且细雨蒙蒙，故取名“寒雨”。那苏寒雨虽为一个低贱的婢子，却城府极深。待到年齿渐长，略懂人事，不免对宁慎思心生爱慕之情。宁慎思心上只有落梅，何曾把眼光落到一个使女身上？故此苏寒雨对他频频传情，他只装作不知。
　　塞北状元马长骥闯荡中原，自从在西子湖中一窥落梅小姐芳容后，便惊为天人，誓要获取伊人芳心。苏寒雨乐得顺水推舟，暗中向马状元通告小姐秉性、习性，使他投其所好，又在小姐面前大肆赞马状元。而宁慎思每次前来，她却百般阻挠，他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落入别人的怀抱。
　　苏落梅嫁与马长骥之后，才得知马长骥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因为马长骥无意中拾到一本《梨化剑谱》，这部剑谱本是一部已失传两百余年的极为罕见的邪门秘笈，所载功力分为九层，马状元练到第六层，在江湖上已是鲜有匹敌。可是练到第七层之后，男性特征便会渐渐消失，直到变成太监一般不男不女的阴阳人。马状元本想不停止练功，可惜那套剑谱似乎有一股极大的魔力，吸引他疯狂地练下去。落梅后悔不迭，这才忆起表哥对自己的千般好处来，不免向他倾诉衷肠。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二人情欲难禁，激情燃烧起来……谁想那一夜后，苏落梅竟暗结珠胎。
　　此事自然瞒不过马长骥，马长骥一来不愿向人暴露自己不能人道的事，二来《梨花剑谱》尚未练成，故此一再隐忍。况且马家也需要一个继承人，只要自己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这个儿子不是他的。
　　苏寒雨见宁慎思不但未与小姐斩断旧情，反而爱得更为浓烈，不禁又妒又恨，不惜委身于一个武艺惊人的□□高手，条件是在马家小少爷周岁后十日血洗跑马山庄，因为那天正是马长骥闭关的最后一日。而宁慎思与马长骥为争苏小姐之事已是人尽皆知，自然很容易嫁祸于他——谁也不会怀疑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婢女头上。
　　宁慎思断断续续地讲完，又咳喘一阵，微闭双目，仿佛身心俱疲：“我是黄土埋到齐脖子的人了，又何必骗你。”
　　简不凡仔细打量着宁慎思，那张脸瘦硬如削，尖刀子刮不下三两肉，浑身上下皮包骨头，连话都说得不太连贯，与一个杀人恶魔实在相差太远。他第一次怀疑起苏姨来，倘若真如宁慎思所说，那苏寒雨也太歹毒了，到如今还想着借刀杀人，而自己却一直把她当救命恩人……他恍然问道：“那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宁慎思脱口而出：“你的右脚背上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伤痕。”简不凡怔在当场，如被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