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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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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陈宏死了快一年了,明天是他的祭日。
晚上朋友打了电话给我,说明天一起去给陈宏上坟。他说兄弟三人应当聚一聚的。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能拒绝。
挂断电话时,阴了整日的天终于化作巨大的水幕坍塌下来。雨声很大,模糊了四周的一切声音。我隐约听见有门铃的响声——也可能只是外面的树枝折断了罢了。
但我还是起身去看了看。
地上有封信,大概是被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应该是水电费账单或者小广告。但当我拾起那封信时,心里有 隐隐的不安,说不清为什么。
信纸被抖落出来的过程很漫长,本应存在的细碎声响被雨声完全掩盖了。展开信纸的那瞬间,信上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扎入了视网膜,然后迅速扩散出传遍全身的战栗——那是陈宏的签名!
不不不,我肯定是看错了!陈宏已经死了,我能确定他是已经死了的!
一定是搞错了。
我努力把目光移向了信的开头,简单的一个动作几乎要耗尽了我的全部力气。幸好文字还没有试图躲开视线的搜寻,老实地将信息传递给了我——这是一份合同,是一年多以前陈宏和一个叫“树洞”的公司签订的合同。
雨幕里滑过了一道响雷,恰好淹去了我长出的那口气。我僵直地站在门边,认真地看完了那份合同。
所谓“树洞”公司,就类似于一个保险公司。它对陈宏的承诺是,如果他出现了任何形式的意外,“树洞”公司都会来找我,收回关于陈宏的所有秘密。
信的末尾有一句写给我的话,说希望我明天能等待公司的人,后面附上了时间和地点。
真是……太荒唐了。
我当然不可能相信有“收回秘密”这样的事,但……也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了。
我把合同折好放进了口袋,回到房间。暴雨疯狂地撞击着窗户,仿佛随时要冲入房内,把一切淹没。这样一直持续到了睡时,才终于平静了。
第二天和朋友去给陈宏上坟时,天又恢复到了昨日白天时的阴沉,很压抑。在加之墓园的环境,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朋友和我在陈宏的碑前放了烟、酒,但没有送花。因为陈宏不是个喜欢这种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的人,我们也不是。
然后朋友给我递了支烟,我摇摇头拒绝了。我看着那水迹未干的墓碑,连呼吸都觉得无力。朋友自己点了烟,吐出的烟雾悬在我们两人面前,并缓慢地融入惨白的天色。
朋友说:“我不相信陈宏会出这样的意外。”他说得很平淡,是陈述的语气,大概是悲极了。
我只能点点头,除此之外我无法说出什么来宽慰他。因为我知道,陈宏的死确实不是个意外。我害怕说多了会露出破绽。
这是陈宏留下的众多秘密中,我最不想让人知晓的那个。
(二)
陈宏刚找到工作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过联系。
我不清楚他做的是什么工作,只大致知道是网站方面的,挺累人的。所以也就没有去打扰他。直到他生日那天,他邀了我去他家喝酒。
我出门的时候天色还微亮,远处楼房间隔中露出的小片天空上,染了几缕霞红。路灯刚开始亮,还是昏黄的。正值高峰期的路上堵了长长的一列车队,所有车都行进得十分缓慢。
因此我到陈宏家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天色完全黑了。
陈宏家住得偏,是新开的楼盘,一栋20几层的楼里只亮了几户的灯,倒也是清静。两人就着酒菜,随意闲聊几句,无非是些生活近况。
我问他:“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忙成这样?”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用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写程序,做点信息处理而已。”
“哦,搞这个确实挺累人的。”我说。看他似乎不是很乐意多提,也就没再说什么。
他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赞同,也顺势结束了这个话题,再说起最近糟糕的雾霾天气。
聊天的内容又从雾霾变到了最近的银行贷款政策,瓶中的酒少了大半。陈宏咬了块下酒的肉,说:“菜冷了,我去热一下。”
我“嗯”了一声,也跟着站起来,打算活动活动——酒食积在胃里有些难受。
陈宏的房子不大,我来过几次。书房离得最近,于是我悠悠地踱进去。陈宏的电脑的屏幕暗着,但主机仍在呼哧呼哧地运转着,有定将要精疲力竭了的感觉,估计是被他折腾得不轻。
我想到先前陈宏说的信息处理的工作,心里有些好奇。而陈宏和我从高中认识到现在,关系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程度,两人之间自然是向来不存在秘密的。
所以我也没什么顾虑,随手就开了陈宏的电脑。
屏幕闪了一下,定格在了一个网站的后台程序上,程序旁边还开着小化的邮件窗口和另一个程序框——这大概就是陈宏写的那个。
陈宏的程序在运作,对话框里唰地迅速出现一行我看不懂的字符,又在下一秒突然转换过来,汉字和数字混合着组成了一行信息。
程序框中以这样的方式飞快地被填入了一列信息,而每填满一框,那些信息就被用邮件发送出去。
我暗暗地对陈宏的能力赞叹了一把,想仔细再看看,但这一看,心里就是一咯噔,随即脑子就“嗡”地炸开了——被程序转换出的是许多人的个人信息!
姓名、性别、年龄、住址,还有身份证号手号等等,都在一方普通的程序框中被一览无余了!也正在被用邮件往隐藏在漫空电磁波后的另一台机器发送!
这分明不是随口所说的“信息处理”那么简单……可我也无法确定事情的真相,因为脑子里已是乱麻一团。
恍惚间听见陈宏喊我,一怔,还没来得及把目光从屏幕上撤下来,陈宏就站到了我的身旁。
他把灯光挡去了三成,我的身侧忽地灰了。接着有不过两秒的沉默,从电脑屏幕刺出的光线在这段间隔里微妙地变化,像放着默片,把尴尬和无措一帧一帧地推出来,堆在两人中间。
我第一次在面对陈宏的时候感觉到了尴尬,尴尬得慌乱,慌乱得无措。如果是平常的意外,我大可道歉或者辩解,而即使我不这么做,陈宏也是不会计较的。
但糟糕的就是,这不是平常的意外。
沉默结束时,陈宏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说话,告诉我:“我和别人的交易。我只负责写程序,把信息发给他而已。”
我干笑几声,只为把囤积在胸口的情绪丢去。我不知道这时该用怎样的反应回复他。难道要正义凛然地规劝他?又或者显得通情达理,说“哦,我知道,没关系”,然后不了了之?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我做不到的。我所能做的,只有试图让沉默填满房间的每一道缝隙。但不管是惊险的悬疑片,还是不知所云的默片,都终究会放完。
电脑敲出一声沉闷的提醒声,以示发送完成。陈宏绕过我,去关了电脑。
关机前最后的提示音中,陈宏和我说:“黄森,这是个秘密。”
电脑安静下来,房间突然空了许多。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
(三)
朋友说:“我不相信陈宏会出这样的意外。”话音落了,墓园又是一片死寂。在一支烟的时间里,天又阴沉了许多,天际的黑云压下来,缓缓地将山尖锉去。
朋友夹烟的两指轻轻错了下,把一寸长的烟头弹开了,再用脚尖一捻,铺着石砖的地上被摁出一块黑斑。
”黄森,陈宏有些秘密,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看了眼陈宏的墓碑,问朋友:”什么秘密?“
朋友不说话,又点起一支烟,打火机的”咔哒“一声,像崩断了一根弦。我用力吸了口气,把干净的空气憋得浑浊了,再缓缓吐出,然后用力挤出一个”嗯“字,声带的轻微振动就让我头皮发麻。
我知道朋友不是在问我,而是在告诉我。他应该是和我一样,对陈宏的秘密十分清楚的。我一直以为那些秘密,在现在,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于是我就有足够的把握将真相隐瞒得天衣无缝。
但朋友显然是在计划之外的。
同样在计划之外的,还有所谓的”树洞“公司。那份合同正在我的口袋里,被压在一把锋利的折叠刀下,再被外套遮住。
朋友说:”我不相信陈宏的死是个意外。“
我点头道:”我也不信。“同时扯了扯外套的下摆,小指触到了折叠刀的轮廓。
(四)
之后陈宏如他所说,结束了工作。他当着我的面把程序和信息删干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之前未免有些太大惊小怪了。盗卖个人信息虽然是违法的勾当,但也不算伤天害理。这种现象多了去了,陈宏不过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罢了。若非对方是我认识了多年,十分了解的陈宏,我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惊讶的只是,对方是陈宏;我所为难的也只是,对方是陈宏。除此之外,真再没什么了。
生活照常进行。我和陈宏周末回见面聚会,或在他家,或在我这,几瓶酒几碟小菜,闲聊几句。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对那件事绝口不提。
陈宏开始找工作,在招聘网上下载一堆的信息,简历成批地发,但收到的面试通知寥寥无几,能通过的就更没有了。我不理解,因为在我看来,以陈宏的能力,他是绝不可能被拒之门外的。
周末聚会的时候说起这些,陈宏满不在乎地看似抱怨几句,但看得出来,他并不觉得找不着工作是什么要紧的事,反正他的经济还很宽裕。我知道他收入的来源,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我劝他还是认真找个工作,他淡淡地应句“好”,又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凡事向来如此,当两人之间存在了所谓秘密之后,很多东西就会变了味,很多话就再难说出口了。
我和陈宏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尴尬境地,或者说,只是我自作多情。
虽然我有意寻找缓和的方式和契机,但往往事与愿违。毕竟编程是陈宏的专长也是吃饭的本事。每每我谈及他的生活,总难以避开这个话题,也就注定撞上那件令人心烦的事。
不过好在这种状况维持得不久。
朋友认识某银行的一个经理,叫吕其成。吕其成是个大度爽快的人,性子挺直。朋友是做投资的,在某行办了许多业务,一来二去就和吕其成混熟了。那次到陈宏家聚会时,我把朋友一起叫上了,朋友顺带着邀了吕其成。
吕其成和朋友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两人聊了许久,吕其成走时表示很欣赏陈宏的能力,留了名片,说希望陈宏下周到某行面试。
陈宏随口答应了。但吕其成走后,我们三人再聊时,陈宏说他并不打算去面试。这让我方萌生的终于放下心来了的感觉,瞬间又荡然无存了。我本想劝他,但没能说出口。转头看朋友,朋友是一副了然且无所谓的样子,我就更不好再纠缠了。
我不明白陈宏的想法,也不清楚朋友明白的是什么,更糟糕的是,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陈宏……
离开陈宏家时,我问朋友:“你要不要和吕其成说一声?”
朋友说:“不用,我再和陈宏说说,他会去的。”朋友的语气很肯定。
“好。”我沉闷地应道。于是两人在小区门口分手。路上的汽车驶过,拉出一条昏暗的残影,再缓缓向远处褪去。
虽然我不大相信陈宏能够被说服,但朋友确实做到了——我不知道朋友究竟说了什么。周一的时候陈宏给我发了短信,说他在某行的面试通过了。一开始我不信,在问了吕其成后,才终于放心,似乎这样一来,陈宏先前所作都能一笔勾销了。
然而周末到陈宏家时,我发现他书房的门是锁上的——这在陈宏身上是件十分反常的事。我假似随意地一问,玩笑道:“你该不是金屋藏娇了吧?”
“亢铛”一声,陈宏把夹起的花蛤掉回道盘中。他顿了顿,眉头微皱一下,把花蛤夹入碗中,才说:“某行的内部资料,要保密。”
“哦。”我把更多的问题咽回肚中,伸手夹菜时,陈宏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喂”了声就没再说话。电话中漏出的声音叽叽咕咕了一阵,细碎如虫鸣,以一种熟悉的节奏搔着我的耳朵,浅浅淡淡也不清晰,我听不出电话那头是谁,却为那莫名的熟悉感生了些疑虑。
突然,陈宏的脸色阴下来,他猛地起身往阳台走,杯中的酒惊起一个寒战。
“他怎么会知道?”陈宏惊疑道。话尾被甩在脚步声后,像金属块滚落,然后停在我的脚边。
我难得地再陈宏的语气中听出了激动,好奇电话那头是怎样的场景。向阳台探了探身子,外面的灯暗着,屋内的光向外窥探,勾出了陈宏的背影,同时陈宏的声音循着光的轨迹溜进屋里。我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支离的词句,它们如穿堂的月夜冷风,簌簌地刮了一阵。
“我这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陈宏顿了顿,“黄森?他不知道……”
什么?我?
脑子瞬间乱了,咽喉有被扼住的错觉,被迫屏息。我试图听清一个完整的句子,但四周已经静了。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直到陈宏忽地提高了音量,冷冷地撂下一句:“好,我来解决,不过出了事你负责。”继而返回的脚步声响起。我缩回身子,抓起筷子把桌上的花蛤壳戳的“框框”响,在陈宏回到桌旁时故作镇定的抬眼看他,瞥见陈宏手机通话结果上朋友的名字,一愣。
“工作的事,出了点状况。”陈宏说。
我没说话。
陈宏用手机的角敲击着桌面,“哒”一声,又“哒”一声,间隔流动着将要凝滞的呼吸,把某种不安传递给我。当敲击到了第十二次时,陈宏的手机又响了,是短信。
陈宏看着手机低声骂了句,然后和我说:“黄森,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吧。”我在他眉间看见同他从僵硬的声音里流出的,相似的紧张。
“好。”我说。想起陈宏那句:“黄森,这是个秘密。”
我突然很想知道,陈宏的秘密到底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