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过无客》拾一欢

1、前传（上）

　　偶然间抬起头看见一户阔绰人家的庭院里种植的桃树，从朱色的墙的那一头迫不期待窜出的枝丫，我看着那桃枝，上面仍有斑斑驳驳的染着粉红的色泽。
　　又是一年春季，我停在那桃枝的下头，嗅着空气中散开的桃花的清香，竟有一时的晃神。
　　如此算来，我与那人相识已有十多个年头了，而我，寻找这个人的踪迹已经将近八年了。
　　低下头笑了笑，早就知道在这偌大的天下找人本就是海底捞针，自己却怎么也不肯就服地找他。多个春夏秋冬的轮回，人的容颜本就不易长存，事到如今，连那人的模样都已经忘记了九成，更何况八年之后？
　　初春的风吹得倒也起劲，震得那枝头上的花瓣纷纷落下，在空中稍稍旋了一阵，不想近乎全部的花瓣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轻笑着弹走身上的落花，将它们弃之于地——我才不过弱冠之年，怎能让落英轻易沾染身上？
　　我本出身于宰相之家，曾以为可以这一世将会在父亲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进行，却没有想到人算最终不如天算，上天给我安排了一个莫大的玩笑，让我这辈子只能背负这个玩笑过活。
　　我靠在墙角边，拿出在身后的那萧，它是由父亲雇了一个老者，取了一处极好的竹子制作的，上面还刻有桃花的模样，栩栩如生，仿佛要长出来一样。
　　什么时候吹萧，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不必要的事情记得太多，就会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忘记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将它放在唇边，缓缓的吹奏着——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每当我几近崩溃和绝望的时候都会奏上一曲，就好像这世上还有我的证明。
　　即使这样，我也从来不吹太过伤怀的曲子，相反，我更加偏向温柔的曲子，因为这样的调子一旦吹出就好像可以一直延伸到天边，连带着自己的心飘向向往的地方。
　　我的一生自从那场噩梦之后就已经身不由己，若连吹箫都不能暂且忘记痛苦，随心所欲，恐怕迟早有一天会失去曾经的我。
　　我一直不敢失去原来的我，我害怕有一天我真的找到了那个人，他已然不记得我，我害怕他会诧异再到最后嘲弄我早已不是那个万人敬畏的宰相之子，嘲笑我如今的落魄模样。
　　越是恨一个人，越是不能让他看出你最脆弱的地方，相反，你也许要卧薪尝胆，破釜沉舟，在他的脆弱之处无情的插上致命的一刀。
　　箫的声音总带点朦胧，如同一滴墨缓缓铺开在面前，它不似竹笛那般清脆，也不似古琴悠扬，它更像把原来准备好的东西慢慢铺开给你看，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它也可以无情的撕开，送上血淋淋的现实，这便是箫的魅力。
　　我不带一刻地停顿地吹着，我总会在吹箫的时候忘记自己，那声音似乎正一点点填满我早已抽干的身体，告诉我，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想起了第一次遇上那个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依稀记得家中庭院的桃花开的还要好，春风拂过，淡粉的花瓣成片的吹落，深棕色的土完全被花瓣覆盖，一旁的假山落水叮叮咚咚的响，只见那花瓣有些也被带到了那池子里，浮在碧绿的水面上，水纹四处散开，偶尔养在池子里的几条红色锦鲤突然摇尾一动，不知怎么的，那些碎瓣竟也因为这个慢慢的聚和在一起，在记忆里看，宛如纱一样。
　　落英粉红，惹人可怜，却在转瞬即逝，萧瑟自在人心。流水长情，接连天际的天空，仿佛可以到永远。
　　现在想来，我唯一记得清的只有他的那双眼睛，第一次的对视，那尚未长开的丹凤眼就这样直直的望向自己，他突然笑了笑，墨色的眼珠灵巧的一动，尚未褪去稚气的声音说道：“我没有姓，单名一个‘念’字。”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念”字也是父亲为他取得，是为“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之意。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无法抑制的嗤笑。他何时配得上慈柔二字？
　　一曲终了，我抬头看着天，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我抬起我的手，在脸上摸索之余竟然触到了液体，湿湿润润的。
　　我一直不想承认，我爱上了那个同意自己一声没一声在后面叫“阿念”的男人
　　或许其实在第一眼看见他站在桃树之下，笑着望向我时，心中的池水已经乱了。那双澄明的丹凤眼一直留在我的心中，直到我现在记起他的模样，唯有这双眼睛记得清楚。
　　家族本是以武出世，而我却因为小时候的怪病再也无法用右手拿起重物，父亲虽然为我找的师傅，可我因无法右手持剑，再也无法继承家业。这本是父亲一生的悲痛与不甘，但他一笑而过，这其中的无奈我无法感受，他担心我的安危，在早些时候就留心寻找保护我的侍从。
　　父亲看中的是那个人便是阿念，他有着极高的天赋，或许是因为心中仍留着遗憾，父亲付与他一把家族世代相传的嗜血剑，让我师傅教他剑法，不出一年的刻苦训练，阿念就已经可以单挑过任何一名家佣。从那时起，他便一直在我身旁，一旦闲时，他便擦拭着那把剑，甚是爱护。只要他与我走在一起，但凡看到他怀疑的人，无论是谁，他总会挡在我的前头，右手紧握剑柄，随时都可以拔出那把剑。
　　我曾无数次偷看他站在那棵桃树下，一次又一次舞剑，偶然剑尖挑起地上的花瓣，沾上了他白色的衣袍，就像是绣上的花纹。
　　可谁又能想到他有一天竟以那把剑杀绝我的家人，从此销声匿迹？
　　家族因为惹怒了当今圣上而被满门抄斩，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在俯视我的小厮代替了自己，同自己的妹妹在我的房间里放了一把火，烧死在里面。
　　想不到，看不透，死去的人最终还是会成为一把薄土。
　　我这样想着，眼泪从未停过。我的心已经死了八年，被那个人撕的粉碎，犹如花瓣一般被他挥洒在地，如何拼也拼不回来了。忽然我的胸口如同窒息一般的绞痛，那场噩梦缠绕了我八年，如今丝毫没有半点淡化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八年前，那个男人独自一人拿着父亲交付于他的剑，手起剑落，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我紧紧捂住嘴，牙齿拼命咬住唇瓣，不敢让一丝声音流出。
　　那冰冷的剑无情的落在尚有温度的皮肤上，快得还未看清，背对着自己的年迈女人已经摊到在地。
　　我紧缩成一团，躲在一个角落，我用双手将整个脸捂住，却还嫌不够一样发了疯似的紧闭眼皮。不想再去看，不想再去想，想自欺欺人，可刚才那声好似血管断裂的声音却把我狠狠地拉回，带入了无止尽的深渊。我将那牙齿将嘴唇咬的更紧，心脏如同被人绞着一样，仿佛下一秒就将落入永无至今的黑暗。
　　这一天空气中不再有桃花的香气，天空仿佛被血染成了暗红色，散发出让人坠入冰窖的寒冷。
　　倒下的人早就断了气，可她那是我的母亲，那个笑容慈祥，总喜欢坐在一旁看我与阿念的女人，就这样，不在这人间存在了，再也没有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温度。
　　那个残忍至极的人逐渐走来，我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无法抑制的泪水已经被我的双手涂满了一脸，仍旧挡不住血的味道。
　　我一惊，迅速回过神，仿佛噩梦惊醒。
　　我轻笑着，仿佛是在笑我自己。
　　家败人亡，我本应该随了家人一同离开人世，却独自一人活了下来，只有我。
　　身体又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可我早已经习以为常。
　　多少次清冷的夜晚伴随着无尽的凄凉，多少次想放弃这无止尽的寻求，如果没有牵扯旁人，我宁愿背负这家族的千年耻辱，自尽而去。
　　可，还有那个温文尔雅的小厮，我的命是他给的，我再混蛋也不能糟蹋这条命。
　　我重重的坐在地上，现在脑子里想起的全是他的模样。
　　那时小厮站在我的旁边，与我和我的妹妹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位从不会违背我话的小厮。杀身之祸只有姓“华”的人才会降临。小厮只是局外人，如果让小厮同我一起死去，对他，太不公平。
　　我想让他逃走，小厮还有他自己要走完的人生，他会娶妻生子，幸福的度过安稳的余生。
　　但那一刻，小厮不知何时生出这样大的力气，将我从里屋的窗子推了出去，重重关上了窗。我顿时脑海一片空白，想叫却不敢出声，片刻之后，焦味接踵来到我的鼻间，忽然听见一声极尖锐的女孩的叫声，脑中的那根脆弱的线被无情的扯断，什么都已经崩塌。
　　如果有人进来搜查，被大火烧毁的人的面貌已经迷糊不可分辨，最多只能看出是男是女。小厮与我的妹妹一同烧死在屋中，自当是被认为是我和妹妹。
　　不会有人在意这名微不足道的小厮，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又一次看错了人，我第一次看错了阿念，认为他会是一个像桃花一样温柔的人。我第二次看错了小厮，我认为他不会是这样一个狠心的人。
　　小厮竟然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强制让我活了下去，让我这一生不得不为了报仇而活。
　　眼泪痛到用血代替眼泪流下。
　　模糊之间听到几名手拿着滴血的刀的人摆出一张狰狞的脸，我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支撑它的那根线，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我靠在一块假石的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了他们笑着说“堂”会奖赏他们多少银两。
　　“堂”？
　　阿念，你是在为它效力么？
　　“公子......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不知为何竟变得如此艰难，小厮，你可知道，我已经没有了勇气和希望。
　　“少爷，小心！”
　　我一惊，这是记忆里阿念的声音。
　　愤怒和仇恨充斥着我，让我拖着剧痛的身体，来到后墙，逃了出去，又一路狂奔着，不想再回过头去看，我所有的情感已经随着那把冲天大火全部烧成灰烬，化为乌有。
　　这一夜漆黑无比，看不见月，我不论方向如何，只是狂奔。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停下来，跌跌撞撞的走着。
　　这条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是死是活从此不再由自己决定。
　　却不想下一秒踏空，我径直滚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