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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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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下老人所在的葫芦坡是一段陡峭的坡。
在大阪海边,这样陡的坡并不常见。视野尤其开阔,因而坡顶时常能看见写生的美术爱好者。
海是白天的风景。到了晚上,美景则变成了坡路两端的旅舍亮起的光。女郎们无精打采的叫声、附和声、偶尔会传出的一两道三弦声,全部隐藏在灯笼迷迷蒙蒙的光影里,好像漆黑中绽开的一朵朵夕颜花,默不作声地美着,盛放着,悄然含英,阒然零落。
每当这时,我就会生出一种错觉。脚下行走的不是在花街中都算低劣的葫芦坡,而是登上神庙的阶梯,一层层把我送到天国的花那里去。
天国的花,自然指的是木下老人了。
往来于此已有两三天,说是照顾,其实只不过算抽空督查一下佣人是否尽责,以及附近有无可疑人物出入而已。
一期先生这两天很忙。藤原养子的身份让他暗地里受到了不少调查,好像还为此与三日月君同居——每日上学放学,总能看见他们往同一个方向走。
也难怪,若非警方断定岛上全员都在火中丧生,我甚至也会怀疑木下家里那位是藤原老爷,并且正是罪魁祸首呢。
木下的门板依旧掩映在一大片葫芦藤中,没过几天,这里又被白色的夕颜缠满,变成了外人难以看清的样子。
我推门进去,做好饭菜的阿民便迎过来,用热情的笑容进行招待。
阿民是坡上一家还算正经的旅店下女,年过四十,说不上漂亮,倒也利落干净。一期先生每月辛苦攒钱似乎就是为了雇她,八元的薪资对于这儿的人而言已极尽优厚,所以阿民对我也十分宽容。
嗯,或许还带一点对于监工的讨好。
用餐时我家严令禁止讲话,不过阿民却觉得那样不对,总喜欢找各种话题逗我——正因她开朗的性格,才会被选中照料病人吧,我并不讨厌。
这天,她又开始絮叨起了街坊邻里的事。
“最近这儿不安全啦——少爷呀,往后您过来可得带几样防身的东西。听说河谷屋的老板娘发了疯,见到画家就要拿刀上去砍,您可千万别对她说自己是美院的学生……”
看吧,都是这样一些关切话,和我家的老使女如出一辙。对于她口中那位见人就砍的老板娘我倒是很感兴趣。
不过,就算感兴趣,我也不会做出在用餐时讲话那般有违礼仪之事的。阿民自顾自说了一会儿,见我沉默寡言,便换了个话题。
“对了,今天傍晚的时候,木下先生好像清醒了一会儿。”
我怔了怔。阿民仿佛受到鼓舞,便用欢欣的语气继续说着。
“就是葫芦花刚开的那段时间吧,天还亮,所以我就到院子里摘菜。谁知回来一瞧,哎呦,木下先生正坐在窗旁刻字呢!那模样有板有眼的,脾气还挺大,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女人。”
这件事就很重要了,于是我停下筷子。
“多谢款待——您说的字迹可以让我看看吗?”
“喔!就在这桌子上,您瞧。”
是浅浅的几行痕迹。字迹凌乱,应当是怕自己再次失去意识而仓促写成的。内容如下:
我恨,而我有罪。
我也成了恶鬼。
将我抓起来。
快!快!
莫名其妙的自白。通常犯罪者会说这样的话吗?——或许有些丧心病狂的杀人魔会。可那些家伙往往刻意强调自己杀了几个人,作案手法如何如何残暴、如何如何高明,哪有空谈自己有罪而不举实例的。
况且一期先生说他无罪——好吧,他没说。不过至少,这位老人并非那种穷凶极恶之人,突然忏悔又会因为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在那儿留下了笔和图画本。
告别了阿民,朝学校旁租赁的房子走去时,看着那些摇曳的灯笼,我突然想到一种假设。
即便后来觉得不该,有些事也还是会去做的。正如我跟上一期先生是一时冲动,答应照顾他的花是一时冲动。木下老人是不是也曾一时冲动呢?
因为冲动犯下了过错,所以才会忏悔。极强烈的自责压抑在心头,所以一时间想不到其他,唯有申明罪孽,希望自己快点受到惩罚、就此解脱。
可是,这样想想,一期先生所做的事便不是在帮那位老人,而是在折磨他了。
温柔的一期先生会这样吗?
搞不懂、搞不懂。果然我只长了歪门邪道的心思,看什么都阴谋论,所以家里人才禁止我去警察学校,害怕我成为社会毒瘤。
——还是直接询问当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