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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前世番外 渡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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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城里来的周小少爷第一次遇见渡乡远近闻名的叶大公子,是在六岁回乡避暑那年。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热,和着树林间无穷无尽的知了叫唤,热浪滚滚,声声催人。城里砖瓦多,化不了热,反倒是乡下粗糙山水存得多,暑气散得更快。那一年西式学堂的暑休比往年放得更长一些,城南留学归来的周家夫妇便带着小少爷在乡下找了套宅子避暑。

      说来这乡有个名字,单字渡,缘由是乡边有条不深不浅的小河溪,往南划上十五里便能和那奔涌到海的寿水合流,再加上周围官道不少,因而总有过往旅客在这里渡上一程。这乡、这河年复一年渡尽百旅,往来多了,“渡河”、“渡乡”的名号也就慢慢传了开来。

      周小少爷年方六岁,刚学会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似是而非地懂得那三点水的是“泽被苍生”的泽,木字旁的同“子贡手植楷”的楷,但音不同,该念做凯旋的凯。小团子遗传了爹妈的好相貌,被山城的雨雾滋润着,一年比一年更玉雪可爱。他的鸿蒙是在城里西学辟的,年纪虽小,行事却独立大方,有疑便清脆直白地抓着人问,有难便想方设法自己去解,再加上他那开明爹妈也持的是放养态度,因而甫下乡没两天,孩子便敢颠颠地自个儿去探索自然了。

      那日午后,周小少爷举着风筝在自家宅子前试飞,左避一朵花,右避一棵草,时不时还要留意刚巧路过的蚯蚓和蚂蚁,结果一不留神就跑进了宅旁的橙林深处。他脚下磕磕绊绊,风筝也飞得时高时低,好不容易逮着阵不乱窜的风上了天,却又转眼坠进了树丛里。周小少爷把手里的线团子放了收、收了放,还是没能把生到橙树上的花燕子扯回来,他抬头打量半天那生得倒高不矮曲曲折折的老橙树,一咬牙一跺脚,干脆踩着树疙瘩使劲一窜,愣是揪住了头顶不听话的风筝。

      可惜风筝好捉,树却难下。午后正是炎热烦闷的顶点,各家各户都在闭门歇息,没人会往橙林里钻。素有执行力的周小少爷无奈被困,只得先挑了根粗壮些的树枝坐着,跟满树不能吃的青橙干瞪眼。

      于是叶大公子抱着好不容易到手的草蚂蚱例行来巡林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美人抱筝望橙图”。叶大公子时年八岁,单名一个修字,是叶家双生子中的哥哥,四岁那年随父母从北方迁来,不多时便混成了渡乡小霸王:下河捞鱼虾、上树掏鸟蛋无一不精,最皮的时候,一对木弹弓能弹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日夜不得安宁。这片橙林是叶家的园子,夏日生机盛,有树有草有鸟有虫,玩累了还能钻到树荫下伴着青橙香睡个昏天暗地,因而一直是叶大公子日日要带弟弟巡逻的心头好。

      近日由于天格外湿闷,叶小公子不小心中了暑,被勒令在家里休养,巡林的便只剩叶大公子一人。他上午才缠着去赶集的家仆要了个挺精致的草蚂蚱,那蚂蚱手掌大小,青绿可爱,除开体积明显过大这一点几乎能以假乱真。蚂蚱主人正是兴奋的当头,一个人在林子里或扒或滚,或跑或跳,口中时而吱吱乱叫作虫声,时而桀桀怪笑扮反派,临末了才把脸一抹回归正道,举着自己的新“爱骑”左驱虫右逐鸟,挨个“守卫”起自家果树来。

      周小少爷就坐在他“守卫”的第二十八棵橙树上,穿着件青绿小褂,抱着个花燕子风筝,汗津津的白嫩小脸皱成一团,两只脚悬在半空,时不时晃荡两下。

      叶大公子看到人,眼底惊艳,嘴上端的却是另一副架子:“呔,哪里来的偷橙小贼!”

      周小少爷见终于有人来,眼睛一亮,窝起两个酒窝端端正正地答:“我不偷,捡风筝,下不来,你能帮我吗?”

      叶大公子这时还不懂得什么叫“美色误人”,但底线薄弱却是天生——他只觉魂都被这小美人的一笑勾走了,呆头鹅似的站到树下,仰着脸半南半北地应道:“啊?成……好啊。”

      两刻钟后。

      “嘿你胆子也太小了吧,周泽……啥来着?哎不管了,你倒是跳啊,我搬这些柴禾来可废力气了。”叶大公子擦了把脸上的汗,美色最多只能使他多耐心半刻钟。

      “……周泽楷。”周小少爷低头打量了阵树下堆满一地的杂草树枝,还是不能相信如此低配就能完成缓冲的重任:“衣服……会被挂破吧?”

      出于小男孩特有的矜持,他没说问口要是皮蹭破了疼可怎么办。

      叶大公子手上有灰,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擦成了个花脸猫,这会儿已经劝得口干舌燥山穷水尽:“怎么会呢,这柴禾可扎实了,我们学爬树都是这么练起来的!你要还不信……我叶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回要是骗你,就、就——天打雷劈!”

      叶大公子八年的人生履历太短,搜肠刮肚半天,也只捡出这么一句赌咒立誓糊弄人的话。哪料他这厢话音未落,天边便是一串滚雷轰隆响起——两人这才惊觉,连日的湿闷都是在为这场雷雨做铺垫。

      渡乡夏季雷雨多,年年都有心大的人在树下躲雨反被雷劈去了性命。叶修听见那闷沉的雷声,先是被噎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而后啧了声,张开双臂,换上副正经脸色道:“我看你肯定比我小,就叫你小周了啊。小周,这打雷下雨的,呆树上可不只一点皮肉伤就能了事,这样,你赶紧跳,我在下面接着你,保证一点也不痛。”

      雷声催命符似的往他们这边滚,周泽楷跟着周父读了小半月报纸,也知道这山城夏雷的厉害,只得强自镇定下来,白着脸问:“真的?”

      叶修咬咬牙,甩开心爱的草蚂蚱,扎了个倒像不像的马步,朝他喊:“尽管跳,假不了!”

      “那我跳了——”

      “轰隆——”

      2

      “笑啥笑,要不是为了接你,哥至于留这么个功勋章吗!”

      十四岁的叶修起了个手势,把翻螃蟹搬开的石头飞进河里,哪知石头体积太大,一个水漂都没打就沉了。

      他刚为了捉螃蟹,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以上,正好露出当初为了接住某人而划出的疤痕。那疤当时看着吓人,现在早已结痂脱落,只剩一道月牙型印记。新长出来的肉有些增生,月牙白,摸起来居然有些滑溜。

      十二岁的周泽楷凑过来好奇地摸了摸,笑道:“不是嘲你,是高兴,幸好你接稳了。”

      六年前雷雨逼得急,周小少爷没敢再磨蹭,一闭眼就跳了下去。那橙树虽不高,对他一个六岁的小娃娃而言却还是够呛。幸好当时八岁的叶修长得开些,比他高壮许多,站在柴禾堆上硬是把他接住了,两人又抱作一团滚了几圈,最后总算安全着陆。

      叶大公子言出必行有诺必践,说接就接、说不痛就不痛,周泽楷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硬是没受一点伤,反倒是他自个儿滚地时手肘嗑到了树下的碎石头。两人赶在雨落之前找到了避雨处,直到屋檐外雨和雷都滚过了最猛的三刹,周泽楷才发现叶修手背上蜿蜒的血线。六岁的小孩子顺着那红色一点点瞅上去,居然就这么瞅出了两包眼泪花。

      “呜哇——”

      “喂祖宗你别哭啊,刚在树上卡那么久不都没哭么!哎哎哎没事啊,就蹭破了点,你叶修哥皮实着呢——”

      “对不起——”

      小娃娃的接受度毕竟有限,平日里看着再坚强,这下见着血倒是真慌了。

      “哎哟先人板板喂,你这嗓子哭哑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啊。” 叶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着人哭——平日他在家里横行霸道把叶秋欺负得狠了,后者就是拿这招去叶父叶母面前告状的。他绕着周泽楷转了好几圈,终于想出个转移注意力的法子:”你看这样行不行,哥明天带你去渡河摸螃蟹,怎么样?螃蟹你见过吗?在渡河边上,就跟你巴掌一样大,八只脚,最爱躲在石头缝里乘凉,你要能手快按住它的壳,它就翻不过身来,要是逮回去养在缸里,还能玩上好一段时间呢!”

      周泽楷果然被凭空冒出的“螃蟹”转移了注意力,抽噎几声,试探着问他:“真的?”

      叶修见有戏,忙不迭应道:“真的真的,你叶修哥哪句话假过吗!来来来,把眼泪擦干净,我跟你讲啊,到河滩上摸螃蟹可讲究了……”

      他当时哪里料到,这顺口一诌,居然就成了两人年年重温的固定节目。

      ……

      周泽楷搬开一块石头,正好撞见一只偷听得起劲的大家伙正急急往石缝里钻,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一夹,转眼就捞起只算得上肥的河蟹。

      岸边不只他俩,还有乡里雇的修桥工,有人在不远处看见,冲他吹口哨道:“巴适!”

      被夸奖的少年只是笑笑,没应声。

      叶修把他的桶踹过来,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这里螃蟹一年比一年少,这回居然是你先开张。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话倒真是越来越少了。”

      ”少言多做是实。“周泽楷走了几步,把螃蟹丢进他的桶里:“你逼的,算你的。”

      叶修对他的沉默理论不予置评,倒是听懂了后半句丢完前因后果的表述:“那可不是,要不是我先挨个翻这么一遭,指不定你手里这个还在哪条缝里睡大觉呢!”男生顿了顿,又努努嘴道:“谢了啊。也不晓得明年能不能翻了,喏,为了修桥,滩上这些石头估计剩不下几个。”

      一条渡河把渡乡和外面的官道分开,虽然码头兴旺,但船来船往的到底不方便。山城和官道都在河岸那头,周泽楷每次从城里来都得在水路里过一遭,岸边覆满芦苇的泥路难走,叶修有空总会提前跑到码头上接他。

      少年嗯了声,从手下挑出个形状好的石头,补上了叶修刚没打起来的水漂:“修好了,还来接吗?”

      被问的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没好气地把他头顶揉成一团鸡窝:”接——咱周家小少爷可娇嫩了,指不定接稳了还哭鼻子呢。走走走,今天闷得慌,咱下河洗澡去。“

      周泽楷这一年在学堂的课表上已经多了生理课,闻言一愣:”不穿衣服?“

      ”哟,知道羞了?”叶修回头促狭地看他一眼,“没事,大家都是男的,躲那边竹林里脱了再下水,有竹子挡着,外面人看不见。“

      外面人看不见,里面人看得却不能更清楚。

      两人上次下河洗澡还是在周泽楷九岁的时候,小男生整日忙着纠结学不完的算术洋文,对这方面还没什么概念。如今学堂里开了课,该懂的都懂了,再看味道就全变了。叶修先一步脱完,转头看见他正拽着裤边纠结,噗嗤一声笑了:”不是吧,不就遛个鸟么,你有的哪样我没有?害羞啥呢!得得得,我不看,先下去了啊。“

      周泽楷不吭声,目送他入了水,才悄悄走到竹丛另一端脱完衣服游过去。少年发育得早,才过十二岁身高就跟竹子似的拔节地长,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一轮抽条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夜深时隐秘的少年心事。

      “哪能一样。”“他盯着对方比上个暑假更加细白的后背,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两人游到一半,老天爷便不作美地又开始掉起了水珠子,幸好这回没打雷。雨下得不大不小,明晃晃的日头先是被隐去大半,而后又时不时露出来晒上几刻,两人折腾着躲了几回,最后干脆穿上衣服在竹荫下撩水等雨停。叶修近日迷上了打枪,正比划着和周泽楷形容他刚得的一把新欢,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两人探头一看,原来是东边钱家的坤人媳妇要生了,许是有点难产,这会儿正被十几个人抬着要过河往城里去。

      “是个男坤?”周泽楷只有暑假在,除了自家宅子附近,和渡乡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太熟。

      世以男女为阴阳,阴阳之下,又分乾、中、坤三道,其中中人多而乾坤者少,尤其是体弱主生育的坤人。但坤人体阴,一般女多男少,因而哪家要是娶了男坤,在乡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叶修伸头仔细打量了半晌,皱眉道:“是啊,前年敲锣打鼓嫁过来的……我就没见他肚子下去过。听说这回怀了对双生,钱家可宝贝了。但这也养得太好了吧……啧,不敢想。”

      周泽楷闻言,又望了眼不远处,刚好看见那钱家的坤人疼得差点从担架上滚下来,膨隆大腹上衣物被雨浇得湿透,勾勒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轮廓。

      叶修看得仔细,看到一半还突然抓住他手腕感叹:“啧,那肚子动静可真不小!”

      未经人事的少年看世界总是新奇的,连生死也蒙着层或梦幻或猎奇的色彩。周泽楷突然觉得有点烦,默不作声地缩回手,从淤泥中挖出片蚌壳把玩一阵,闷声道:“坤人……总要生孩子吗。”

      叶修收了视线回身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自己过几年也分化成坤人?”说罢又凑上前来,装作街头恶霸调戏良家坤人的样子扳过周泽楷的脸仔细打量:“别说,小周你这模样长得一年比一年精致,我看有戏。”

      周泽楷这下是真恼了,啪地打掉他的手,沉声道:“你才有戏。”

      “别介,这个吉言我可不敢借。”叶修也不生气,伸手扯下片竹叶往嘴里一叼,撩起片水花道:“我可算好了,等过两年你出国读书了我就去参军,这世道眼见着越来越不太平,正需要哥这种神枪手。”

      自封为神枪手的人笑得骄傲,神气活现地朝天比了个开枪的姿势,声音清朗:“所以啊,我现在每天都盼着自己睡一觉能分化成个乾人,话不多说枪上膛,砰、砰、砰,等你毕业回来,刚好送你个国泰民安!”

      周泽楷要出国念书这事是他刚进西式学堂读书起就定下的,没得改。叶修和他不同,念的是传统私塾,叶家意思是不想让大儿子出那么远的门。叶修以前也跟家里闹过,但这两年迷上了扛枪卫国的军旅生活,因而慢慢也不再憧憬西洋物事,改念叨起国泰民安来。

      周泽楷虽然小他两岁,心眼却一点也没少长——他在西洋学堂见得更多,深知枪杆子里既能出太平也能出乱世的辩理。叶修这两年念参军直念得他耳朵生茧,他刚开始也会追问对方:要是打不出个太平怎么办?

      叶修潇洒一笑,回他:那是没让哥去打。

      做小弟的便不再质疑了。

      西式学堂里国学开得晚,他近日才学了一首乐府,明明是极哀的调,但看着眼前人不能更神气的模样,那词却莫名其妙窜上了心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其奈公何。

      听的人望着渡船留下的波纹神思恍惚,过了半天才回神:“乾人少。”

      “那……中人也行啊,反正不用像坤人那样只能被关在家里生孩子。”叶修语气轻松,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会分化成坤人这个可能性。

      周泽楷皱眉,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一把揽住肩膀,只听对方笑道:“皱眉干什么,你就安心去读书吧,反正不管最后怎么着,只要记得这里还有人在码头等着接你就行——”

      “啊————!”

      一声尖叫突然在前方炸开,随即是接连落水的声音。两人齐齐将目光投过去,见那艘载着临产坤人的小船正行至河中央,眼下像是有什么人掉进了河里,河面上水花四溅不断有扑腾声传出,但偏偏雨雾又大,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形势。

      那叫声太过骇人,两人不由起身观望,过了半刻钟,才抓住雾散的间隙看清一群人抬着什么东西上了岸。那被抬的似乎是个痛极的人,腹部高耸,一直在不停挣扎、□□。叶修眼熟,一眼就认了出来:“钱家怎么让那坤人掉河里去了?!”

      叫喊愈发尖利,听得周泽楷下意识抓紧了叶修的手。

      河风呜咽,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中,河对岸的□□声由高转低,渐渐弱了下去。雾气重新笼罩河面。

      未经人事的少年坐在竹林中,牵着手,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雨。又过了许久,雨声渐小,他们终于听清远处有人在高声喊话:“小!小!当然是保小!”

      ……

      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叶修觉得自己的脖子梗得发硬,声音也硬得一碰就碎:“坤人……也不该这样吧。”

      周泽楷和他并肩坐着,两人从身量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年龄差。早熟的少年闻言,轻轻捏了把对方掌心,温声道:“嗯,我在。”

      3

      周泽楷从来想不到,他十二岁那年说“我在”说得轻松,但真正走到叶修身边,却花了整整十六年。

      十六年间,钱家的坤人熬过了生双生子的鬼门关,却在两年后因生女儿难产,一尸两命。周泽楷虽小叶修两岁,却和后者在同年分化,后者不幸成为了从没料想过的坤人,万幸的是一直被起哄有“坤相”的他高烧两天,烧出了个能打能扛的乾人。

      叶修认了坤人的身份,却不认不能从军打仗的命。

      从那时起,周泽楷就把那首不合时宜窜进脑海的乐府诗封存进了记忆深处——渡河有何难,既然叶修要渡,那由他来搭桥便是。

      随后他带着叶修的赠枪出国留学,中途弃文从武空降轮回,而后者在他的帮助下掩过坤人身份,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军营。再然后“一枪穿云”的名号威慑四方,军中“叶秋”的将名也越打越响,再然后……和平来了,“叶秋”死了,叶修归家。

      他们在橙树下重逢,但这只是另一个因果的开端。分离太久,他们不了解对方的还有很多,比如立场,比如理想……他们更不知道早有人在暗处注视着一切。

      这场姻缘是毒,重逢即是毒发。

      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

      数月后,在周泽楷于江城举枪瞄准的某一个瞬间,千里之外的山城有一把火落下、蔓延,烧得什么都不剩。

      ……

      什么都不剩。

      周泽楷最后一次经过渡河码头,是个暮春的好天气。

      他站在船上,抬眼望向那片熟悉的橙林。水雾阻碍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此时如云白花正在水雾彼端热烈地开着,待船一动,往事便将随两岸尽数飘散。河风依旧呜咽着,他侧耳听得仔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风中低笑,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哀哀地唱: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渡河渡乡,渡尽百旅,却难渡亡人,更难渡未亡人。

      Fin

      附:今生初见

      周泽楷从一楼大会议室里出来,正碰上江波涛等在门外,后者之前和他分头行动,一人来开紧急会议,一人去跟轮回新一届的常法比选,眼下既然有空等在门外,显然常法已经选得差不多了。

      轮回马上要上几个大项目,法务部之前连着几天打报告,说有些非诉事务专业性太强,得请个专业的法律服务机构来——那意思明里暗里就是抱怨现在公司请的常任法律机构不够专业,得换。分管这块的周泽楷琢磨几天,批了法务部的报告,但点明要找就找最专业的——新项目标的额大到关乎生死,轮回不差这点服务费。

      两人还得立刻上楼赶这星期的高层例会,眼下距电梯还有一条走廊的距离,江波涛见他出门,见缝插针地把报告塞进他手里:“差不多搞定了,嘉世报价比预想中温柔些,既然老板一声令下,我们就咬牙请最好的了。”

      周泽楷边走边低头翻嘉世的报告书,走廊两侧是全玻璃的,还有几扇窗没关,他在其中某一扇前驻足停下,认真扫了几眼关键数字。

      数字没问题,报告却被窗外的雨溅湿了一片。

      两台电梯就在前方,这会儿刚好都停在本层,一台刚下来,箭头仍往下,似乎还有去停车场的打算;一台什么箭头也没显示,江波涛忙跑过去按住。

      周泽楷确认完,抬步往前走。

      要继续往下的那台电梯门开了,却也没人出来,江波涛转头扫了眼,见里面是认识的人,便随口打了声招呼:“哟,叶律师,巧了!回嘉世是吧?开车注意安全哈!”

      电梯里的人回了几句,周泽楷站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听出是把有些低哑的男声——常年抽烟才有的那种低。

      他路过最后一扇未关的窗户,下意识转头瞥了眼窗外。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那千钧气势仿佛倒扣了一整条河在天穹上,有种不浇透整个世界就不罢休的蛮横。

      前方交谈结束,电梯门缓缓合上,他回头,在电梯门完全合拢的最后一秒循着声源看过去。

      就在这一秒,他的心跳突然过速。

      ……

      电梯门完全合拢。

      心跳恢复正常。

      其实从周泽楷的角度根本看不见男人的脸,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只有一抹衣角残影。

      候在本层的上行电梯停了太久开始报警,江波涛回头催他:“愣什么呢,要迟到了。”

      周泽楷合上嘉世的报告书,指指那排关得乱七八糟的窗户道:“还是关上好,风有点大。”

      他漫不经心地收起手中纸张准备迈入电梯,却又“嘶”了一声再次停步。

      “怎么了?”江波涛在电梯里问。

      “没事,纸划手。”周泽楷淡淡看了眼被划出条血线的食指,随手一碾,迈入电梯。

      今天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篇前世番外是请亲友写的,因为自己不是作者就不搬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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