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悠悠》余天真

13、第 13 章

　　我走进“仙苑”大厅，服务生迎上来，“小姐请楼上走。”
　　“我找人，不住宿。”我见到大厅里铺满各色菊花，延伸至走廊尽头。两队身穿大红旗装的小姐分列左右两旁。“宾馆在搞什么活动吗？”我疑惑的问。
　　队里走出一个人，笑道：“我们特为欢迎你，杨小姐。”
　　方玲玲？
　　“王总在三楼的小剧院等你。”方玲玲满面笑容。她在前面带路，走中央的旋转楼梯。木质扶手，上雕鱼纹，一路红地毯铺上去，奔放的□□令人目眩。
　　“杨小姐真沉得住气！”方玲玲头微侧，脚步一停，食指点在扶手上左右旋转。“王总煞费苦心，就为博得佳人一笑。他看了你这般没有任何表情的娇容，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不得不随她停下，已到了第三层楼梯。“我并不知王总是为我所作。”
　　“你不知？”方玲玲讶异，“他费尽心机吞并仙苑，添设小剧场，竟不让你知道？”
　　“我真不知。”
　　她回身扫我一眼，“张孝美也没得这份宠爱。你让我眼红啊！”她笑着，迈上一个台阶，叹一口气，道：“走吧！”
　　方玲玲把我带到一扇门前。
　　“沿着地毯走，我不进去了。”
　　“谢谢你。”我为她的大度倾倒。
　　她苦笑。眼神骤然尖锐，盯着我一张诧异的脸道：“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王世谦是否可以对一个女人从一而终。在你之前……。”话半途打住，又是一声长叹。
　　方玲玲头也不回的走了。
　　红地毯尽头悬着深紫色厚呢帘幕。
　　“赵美蓉，去观灯，丁字步，站金钟，杨柳腰，把身挺，素白小扇遮着面容……。”女子唱腔从帘幕里传出来。
　　诺大一个剧场，只在前排中间坐了一个人，倍显冷清。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这是你的家乡戏。”
　　“茂腔里的名段——赵美蓉观灯。”
　　“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能令你开心。不知道，我这个老头子是不是落伍了！”他摇头自嘲，“年轻男子都使什么花样追求女孩子？”
　　他竟如此直接。
　　“王总，你不是……”
　　他打断我的话，“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祖籍河南，在上海长大，从小耳濡目染的是沪剧，后来又听京剧、豫剧，山东的茂腔听都没听说过。可巧有一个亲戚的朋友的妻子是你们那边人，她父母曾是小县城茂腔团的演员，因此她也能来上两段。前天去那亲戚家赴宴，正巧那亲戚的朋友夫妇都在场，酒宴中恰巧又谈到中国戏曲，亲戚的朋友说他老婆会一种地方戏。大家就起哄让她来几句。她唱完了，说起戏曲剧目的来源，这才知道茂腔是你的家乡戏。”
　　我陷入沉默。
　　“小杨，我听不懂唱词。”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舞台。
　　“对不起，……”一瞬间，我的心似被俘虏。
　　他自顾自说：“她折扇轻摇，踏着鼓点，‘锵锵锵锵…’，手捏袖角，折扇一扣，顾盼生辉，瞧！走啦。她在舞台上再自如不过，想是登台惯了的。都说人生如戏。以前看京剧，眼观耳听，却不如只瞧着她在舞台上这么一走一颦，你瞧瞧，她那个神态！我这双耳朵全听不进她唱的是什么。小杨，你试着什么也别去听，就只是看。是不是仿佛看着别人的事情别人的生活？你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看客。然而，然而，你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也在这个舞台上，别人也这么看着你？”他忽然转过脸来看我。
　　我禁不住心里一紧，仿佛他看的不是此刻的我，而是舞台上那个正在唱戏的我。
　　“我为你买下整座仙苑。你随时可以搬进来。”他的目光又移向舞台。
　　“王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即使我真的有几分像张夫人。”这是我心中的疑惑和忌讳。
　　“我不是为你。”他笑道：“我是为我自己，因为我恐惧。不仅仅是噩梦，还有……，孤单。”
　　“孤单？”
　　“我喜欢听京剧。热热闹闹，演员未出场，先一阵锣鼓。”
　　“没想到，我会对你敞开心扉。你信不信，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纯粹的精神寄托。”
　　我不能全信。他几天前还亲口说，急于想得到我。一个近五十的老男人费尽心思讨我欢心图的什么，恐怕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都明白其中的原因。
　　然而我真诚的点头。
　　王总微笑，“你似乎对戏剧不感兴趣。我知道这个做法不能令你满意，是不是？”
　　“我很开心。”我感叹，“有十年没听家乡戏了。那还是小时候的事情，开桃花节，乡里搭起戏台，夜里唱大戏，我与妈妈吃过中午饭就去排队，人山人海，那份热闹长大后再没有经历过。”
　　“你却没有笑。我给你太大压力？”他的声音温婉悠然。
　　我报以微笑，他却痛心道：“你对我存有太多戒心。我不过是一个老人，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况且明天我将去澳大利亚，可能永不再回来。”
　　“你不再回来？”我惊讶，“可是，你的公司，还有这家宾馆？”
　　“公司由你打理，宾馆如果你不愿接收，我便交与玲玲。你们都是现代女性，巾帼不让须眉，我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可是你……，”他打断我的话道：“孝美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她以后的忌日，张叔自会烧些纸钱给她使。我不愿再回上海了。孝美，唉……，孝美她套了我半生，也该放我自由了。……不说这些了，小杨，可听过乞丐与状元？”
　　“打小就听。”
　　“你今天就陪我听听你的家乡戏。”
　　“是你陪着我。”我低语。
　　他笑道：“我们两个做伴。”
　　那天下午似乎时光倒退，流转到我十六七岁的年纪。朵朵桃花艳丽，阳春三月，碧草青青，少女一湾清澈的深潭里映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希望。
　　不觉，一声震耳的惊雷，帷幕拉起，演员谢幕了。
　　王总静静的坐在位子上。
　　我眼中早已泪光点点。
　　“怎么哭了？”他惊问。
　　“我自小便与妈妈相依为命，她最喜茂腔。”我沉默许久，心中无限悲哀，“父亲抛弃了我们母女，至今我不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王总……，说实话，我一直把你当父亲。刚进公司的一天，我刚洗了头发，披散着，你从我身边经过，对我说：‘小杨，把头发扎起来，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你的口气，关怀中带着威严，是我想象中父亲的口吻。以后，每次你从澳洲回来，我都会故意散开头发，可是自那之后，你再也没有留意过我的头发。我一次次的失望，直到再也不报有任何期盼。”
　　王总抬头看我的头发。
　　一丝不乱的束在脑后，长长的马尾辫配上精致的蝴蝶发卡。
　　我轻笑，“披头散发不成体统，束起，干净利落，却与千千万万的白领丽人有何区别？早知道你看惯了办公室里呆板的女职员，我一定特立独行。”
　　王总被我逗笑。
　　“这是你的心结？”他深沉的眼眸望进我的心里。
　　我低下头。
　　“小杨，只要你说一句话，……”他依然望着我，一直胳膊抬起，慢慢的抬高，“只要你让我留下，……”
　　他的手终于没有放在我一丝不乱的头发上。
　　一声无奈的叹息，“我说过不会逼迫你。”
　　“王总，你留下来。”我看了他一眼，他深锁的眉头渐渐展开。
　　“你留下来做我的父亲吧。”
　　“做你的父亲？”他似乎陷入沉思，“你让我想一想，做你的父亲…，你的父亲？…，要我怎么做？”
　　我一怔，“这算答应我了吗？”惊喜交加，我从心底问出，“你肯做我的爸爸？”
　　他有片刻的错鄂，“我答应你了？嗯，我这个年纪似乎正适合做你的爸爸。”
　　“小杨，不是说请你喝茶吗？”他已经站起，“咱们到隔壁茶水间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他的背影挺拔而高大。
　　我不禁望得出神。
　　我们以茶代酒。
　　高举茶杯，我俏皮的说：“爸爸，我为你践行。祝你一路顺风！”
　　“你忘了，小杨，我答应你留下。唉……，我是为你留下。”他慢慢放下茶杯，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盯得我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