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迟》Elviraa

1、第一章

　　十月，美国，新英格兰。
　　公交在老城中穿行，工业年代兴盛的城市，如今随着重污染大工厂的纷纷关停，已经没落。街上稀疏无人，两边都是已经停业的废弃店铺，唯独街道两边树木依旧生长旺盛，兀自在阳光下摇落一地金黄落叶。
　　窗外天空高远清澈，阳光毫无遮拦的投射进车内，让靠在窗边的位置变得更暖。随意整了整毛衣，女生一时有些恍惚。
　　已经有多久没有体验过这样安宁的时刻了？她在温暖的阳光下想要就这样看着窗外金黄的大叶子睡去。旁边有父亲在小声教孩子算数，温和美音，是她如此从善如流的熟悉。这座她读了四年书的小城大概是她除了家乡以外最熟悉的一个地方。而当家乡不再有“家乡”的意味，她对这个第二故乡的恋慕便达到空前的顶点。
　　但是她将要离开这里。安宁的时刻，在她这个年纪，只能存在于短暂的生活片段，而不是一种持续的状态。
　　手机亮了，“闽珩：阿禾，我会去机场接你。”
　　她打字，好。
　　“罗颖成他问过我你在哪里，我没说。”
　　“谢谢啦。”
　　罗颖成。
　　何写突然笑了，有种如释重负。
　　所幸一切都只是过去了。留在她身边的，是闽珩。

　　1.
　　23岁的何写每次回想起她18岁想要自杀的那天，都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那天是七月仲夏的晚上十点，A城已经街道上车辆稀疏。昏黄的路灯洒落，而她就靠在路灯边，苟延残喘地盯着街道上偶尔路过的车。
　　眼睛被来往车灯晃的有点疼。她忽然不想等了，说不出是哪里来的最后的能量和莫大勇气，她突然一心求死，直接起身，冲到了路中间。
　　闭眼前她瞅到了天空，深蓝夜空中有皓月，云朵飞速流过，非常美。
　　很美，所以她不遗憾。

　　像所有小说的女主角一样，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她感觉有车撞到了她，却已是刹车后的余韵。纵然如此她还是被猛地顶了一下，跌坐在车旁。车前盖的热气喷到身上，在炽热的夏夜里让她更觉炎热。何写头晕目眩，干脆趴在柏油地上，好歹还有些清凉。
　　她想枕着这柏油路就此睡去。最好睡醒以后，她还在家。熬好了粥，满心期待地等父母回家。

　　“姑娘？”
　　不远的地方有人询问她，她却觉得很遥远。“送去医院看看吧还是。”那人说。
　　何写感觉有人把她抱了起来，放进了车里。车里很宽敞，弥漫着一股高级香氛的味道。她闭着眼睛躺在后座，车子重新发动，滚滚向前。
　　很熟悉的感觉，像是从小坐在爸爸的私家车后。
　　何写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这个遇到神经自杀女却没有破口大骂的男人，就是罗颖成。何写父亲自杀的第三天，何写独自晚上来到路边游荡，脑子一懵想撞车。而罗颖成就这样捡到了她。
　　罗颖成是个富商，公司不小，47岁，妻子早逝，家里两个20岁左右的公子，都已经工作。
　　还没有开到医院，何写便整理了神志，开口说：“……对不起，我没事，也没受伤。这么晚给你添麻烦了。把我放到路边，不用去医院了。”
　　突然冷静下来，是因为眼泪流过后她猛地清醒过来，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件事是在英国旅游时街上的一张海报，“请在家里自杀”，——免得麻烦他人。
　　何写心里涌上浓浓的愧疚，暂时盖过了难过。
　　“你的意思是把你放到路边？”罗颖成一边开车一边说。何写说是的，然而罗颖成说：“我送你回家吧。”何写笑笑：“家被查了。”
　　或许是见证了她一心求死的时刻，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毫无防备之心。生死面前，一切都可以不计较。罗颖成不咸不淡地说：“你家人出事啦。”
　　A城是座小城，近期被查的官员也就那么几个，何写父亲的新闻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何写没有回答，罗颖成自顾自把车停到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广式早茶店：“下车吧姑娘，我有点饿，刚下了飞机，得先吃点东西。”

　　何写至今还记得他给她点的菜，皮蛋瘦肉粥，虾饺。深夜下飞机的疲倦和从鬼门关回来的懈怠让两人都放下平时防备，只是低着头大快朵颐。杯碟更换之间，吃饭的状态都十分放松。
　　一个难得的，人和人之间，坦诚相对的时刻，居然发生在此刻，不由得让何写觉得十分魔幻。
　　吃完饭后，罗颖成把她送到了一家快捷酒店。何写身上还有一些钱。罗颖成下车前再三嘱咐她：联系亲戚汇钱给她借用。何写应了并且开始联系在B市的唯一的舅舅转账，得到确切答复后，罗颖成才让她下了车。
　　一个人在房间里，何写连澡都没洗，就蒙头睡去。手机充着电在远处明灭，都是闽珩的消息，她却已无心理会。兴许她知道当父母倒下，最好的朋友的安慰于她也已无济于事。

　　难得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天还很早，不过六七点。何写想强迫自己睡去，否则她怕彻底清醒后会痛苦的伤害自己——爸爸已经死了，而她凭什么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不过是一条寄生虫，在大学念着不知所云的抽象数学。而现在她才发现，她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做。
　　没有金钱支持继续呆在学校那座乌托邦象牙塔里的她，不过是个废物。该死的是她，不是她父亲。
　　电话忽然响了，何写接了，是前台：“楼下有一位先生找您。”
　　何写换上衣服，趿着酒店的劣质纸拖鞋下了楼。
　　果然是他，今天何写总算有空将罗颖成打量清楚。五十岁，可以看出年轻时还是有些轮廓。身材保养还不错，没有大肚子，个子约莫一米七，不高，何写穿着鞋会比他高一点，但四肢肌肉都比较结实，是平时注意锻炼的样子，也或……“你平时很爱爬山？”何写说。
　　她从来不是一个无礼的人，但是不知为何，此刻的她，精神非常的脆弱，像帕格尼尼最高音时候拉紧的弦，她很担心一个不小心的脑力思考就会让它崩断。她只想做一个简单的生物：想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直接的做。
　　罗颖成拍了拍她的肩：“带你吃早餐。”
　　“趁机毒死我吗？”何写随口说。罗颖成笑了：“你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何写懒得和罗颖成解释她目前的精神状态。罗颖成也没和她计较，吃完饭便载着何写去他的公司。何写只穿着宾馆的纸拖鞋，前台的礼宾有些讶异，而何写微微一笑，全当没有看到。如今来自人类社会的他人对她的态度和看法，她都已不再计较。罗颖成让她在他宽大的办公室里坐着，找了一名公司里的茶艺师教她泡茶。
　　泡茶，泡的是普洱，她想起父亲最爱喝普洱，没事时总在家随意泡泡。家里的茶叶都是别人赠送，现在想来，里面或许也夹杂了……
　　何写突然泪如泉涌，茶艺师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只是不说话，自顾自地擦拭杯盏。等何写径自哭完擦干眼泪，茶艺师便继续操作。
　　随着沏茶出来，何写端了一杯给书桌旁看文件的罗颖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罗颖成。”罗颖成说。何写点点头，罗颖成品了一口普洱：“不错。”
　　何写便回去，一杯杯的给罗颖成泡。晚点时候罗颖成这里来了客人，何写更充当了不专业的茶艺师。坐在那里，也没人注意她。

　　闽珩的短信一直在来，何写却并不想看。好像此刻，最大距离地远离她原来熟识的那个世界，才是她能做的唯一让自己冷静的事情。与那个她曾经属于的衣食无忧的世界隔绝，她才会不时时因为想到过去而心酸。
　　她就像一个鸵鸟，把头埋在罗颖成给她的沙子中，再也不想抬头。下班后罗颖成又带她去游泳，何写自己买了一套非常普通的泳装。游完几个来回，脑袋里什么都没有，只觉得非常累。跟罗颖成收拾出来，这次罗颖成并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也没有问罗颖成要带她去哪里，两个人就这样默契地直接回了罗颖成的家。
　　很奇妙，罗颖成的家并不是非常的奢华。像何写家一样，在城市边缘，空气很好的一隅。大小不到200平米，有些房间大概是给回来探亲的孩子和儿媳住。装修很考究，应该是有一些罗颖成自己的设计，不像普通设计师的作品具有一气呵成的连贯性，掺杂了一点俗气。何写也没再洗澡，罗颖成什么话都没有说，给她找了一间似乎是客房的小房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