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华年谁与共》弦歌不坠

2、第二章 咫尺长门过万里

　　子时的梆子已敲过,殿外守夜的小太监早已处于半昏睡状态.

　　午夜的紫禁城一片寂静,闷热中渗出压抑,沉淀了所有的欲望.

　　福临临窗负手而立,寂寥的星光跌入他的眸心,好似汇入深潭,波澜不惊.

　　不忍惊醒守夜的宫人,福临轻轻踏出乾清宫,不忘回身掩上殿门.

　　九重殿阙,层层宫院,纵使天子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一辈子囚于这紫禁城的铁壁高墙中,仰望头顶那一方窄小的蓝天?

　　穿过日精门到东一长街,福临的脚步声愈显空旷而寂寥.低头沉吟中,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侧宫.

　　原本朱红的宫墙早已班驳,久未打理的别院也是杂草重生.没有人理睬这块荒芜之地,只因这里住着一个废弃之人.太后不疼,天子不爱,她一无所有.她有的只是这漫长的后半生里无穷的等待,等待这冷漠的紫禁城将她彻底埋葬.

　　连过往的宫人也忍不住皱眉叹息,这就是天家!

　　深深的歉意与自责涌上心头,曾经的他气他恨她,不顾一切地将她从后位上拽下.他以为这样,两个人都会解脱.殊不知若干年后的今天,却给他带来更为深重的罪孽与惶愧!

　　福临的指尖掠过门上那两道封条,顺治十七年.

　　她在这阴森的侧宫里,已经度过了七年不见天日的生活了么?

　　她怨他么?

　　她恨他么？

　　她...还好么?

　　门被推开了,"吱呀"一声,在凄清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福临跨进来,呆立了许久,缓缓地转过身.

　　脏乱的塌上枯坐着一个女子.

　　一袭素衣,头披散发.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膝,瑟缩着蜷成一团.一张苍白的脸,没有丝毫血色.此刻的她惶恐地看着他,那样凄切悲哀的目光,几乎要洞穿他的心脏.

　　"你...是谁?"

　　福临心头一窒,说不出的苦涩.

　　"福临."

　　"福临......"她喃念着,"福临......"

　　泪就这样突兀地掉下,她颓然跌坐在砖地上,"福临......"

　　他走过去,坐在她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拭去她脸上蜿蜒的泪痕,"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出家了..."静妃看着眼前一袭素袍的小沙弥,依旧英俊的眉眼,依旧清俊的面庞,泪掉得更厉害了.

　　"你为什么...也变成这样..."

　　福临努力露出个笑脸,"不图别的，只求安生."

　　"你解脱了...你得救了..."静妃喃喃到,"我怎么办...谁来拯救我呢..."

　　惨白的月光抚上福临的脸颊,她看着他,恍若隔世.隔了几世,她与他,到底隔了几世......

　　这些年,她的梦,始终是在一个与他重逢的夜里,他默默坐在她身边,她抓住他的手.对他说出,她的爱.

　　梦还是那个梦,他却早已不是那个他.现在的他,跳出三界,站在滚滚红尘之外,云淡风清地向她招手.可他们，再也无法靠近了.再也.

　　只一晃,泪盈眶.

　　"你带我一起走吧,我情愿去当尼姑!你带我一起去吧......"她那样悲哀地抓住他的手,哽咽着说不下去话.

　　"别傻了,你还这样年轻."福临宽慰道.

　　"正因为我年轻啊!我才二十四岁!"她激动起来,"我已经嫁给你十年了,还会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这样的日子要我怎么过...这紫禁城就像一座大坟,它已经埋了太多人了...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了..."

　　福临怔了.

　　坟墓......是啊,这冷漠的皇城可不就是一座坟墓!乌云珠是支撑他的唯一动力,可她弃他而去了!

　　福临看着静妃苍白而憔悴的脸,愈发问心难安.到底是他负了她,到底是他将她一手推入这黑暗的深渊!

　　当年她从遥远的科尔沁风尘仆仆地赶来,是何等地光彩照人,何等地美艳无双!他毁了她,现在又要丢下她一人继续啃他种下的恶果,让她老死深宫么?

　　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福临本就不是无情之人,作为天子,他身上又背负了多少人的悲剧与不幸!

　　良心的折磨让他喘不过气,惶惶中,只有更抓紧她的手.

　　"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像花束子那样顺从一点,像佟妃那样乖巧一点,或是像乌云珠那样通达一点,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静妃的眸光迷离起来,"这些年来...我一直靠回忆过活,可与你仅有的一点回忆,全都是无止尽的争吵,全都是......我恨,我恨自己怎么这么蠢.....为了争那一口气,赌上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福临......"她微微仰起脸,拼命想止住愈加汹涌的泪水,"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两行清泪沿福临颊上滑落,他看她的目光有着深深的悲悯.

　　"我还记得那日大婚."福临阖眸,追溯那段遥远的过去,"我在床沿坐了许久,始终不敢揭你的头盖.你知道为什么么?"

　　她睁着莹亮的眸子,心头止不住狂跳.

　　"因为我太紧张了.你是我第一个妻子,我曾坚信,你将是我共渡一生的良人."

　　好似一记闷雷,她愣愣地注视着他.良久良久,她凄然而又满足地笑了.她笑得那样伤心,笑得那样释怀,笑得那样绝望.

　　"福临,就这一句话,够了."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什么都不恨了."

　　她抚平素衣上的皱褶,从容跪下身,"现在,我该为我犯下的罪孽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我已遁入空门,不想再被这俗世的仇恨牵绊."福临侧过脸,"只要你诚心忏悔便是重生之人,不必总活在过去.我早已宽恕你了."

　　福临缓缓起身,只觉一阵目眩,一颗心痛得发木,"我也有罪,可谁来宽恕我呢?"

　　"皇上!"她叫住他,眸中映着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坦然,"大起大落亦会有超然脱俗的平静.您还深爱着她,您六根未净.您剃度只是为了宣泄和报复.您这样,会让她失望的."

　　福临身形狠狠一滞,喉头涌上一股暖热.

　　"请您心静,三思."

　　语毕,静妃面对着福临,重重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