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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代桃僵 ...

  •   我伏在房梁上,摒息静气,观赏着下人没头苍蝇也似满宫里乱转,寻找他们的公主。房里寻不见,又鱼贯而出搜那更广阔的宫苑去也。
      惟有一人,着了魔一样仍在房里东瞅西察,脸色比内急还焦切,看样子是认定了人就在此处,怎么也不肯离去。
      笨扶桑,怎么就不知道抬头瞅瞅呢?
      看那憨样儿,一会掀帘,一会移柜,就差了揭篾席子。啧,我要有那遁形的绝技,又何必费老大劲儿爬到梁上来。
      高悬之处,人只我一个,抄了蜘蛛的老窝,它们也正焦头烂额的搬家,织新居。
      我继续伏在房梁上,摒息静气,欣赏着那只叫扶桑的热锅蚂蚁……
      “殿下!”
      蚂蚁突地抬头,双目绽放着欣喜,蓦地一笑……

      香树偷眼瞄着熟睡的姽婳,又悄悄转开目光,刚巧与孟阳隔空相望。二人心照不宣,都不去打扰姽婳,看那恬静的睡颜,和噙在唇边的微笑,想是有个好梦。太累了,休息一下也无妨。
      可偏就有人,不让她安生。
      “……我父在密地的守军三千,加我圈养的二千奴农,才组成这五千的军队。既被你俘了,要便拿去,但你不可杀我!听到没有,公主!我不能死!”
      公孙无知被绑在柱子上,挣扎着,朝横陈斜卧在席上的姽婳,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只想来纪国拿样东西,根本无意谋反!君上面前,我自会去领罪,你快放我回去!”
      “哦?”姽婳拖着睡腔,终于有了反应。一边纳闷着梦见儿时旧事的缘由,一边支着额,眯眼瞧无知:“何物,劳你这般大驾?”
      无知支吾了半天,呶出一句:“你明知故问!”
      “嘁。一个俘虏,还敢出口不逊!拖出去砍……”
      “我说,我说!”无知吓得软了:“是一张图!一张刻在纪国大鼎上的图!”
      果然。姽婳阴恻恻地笑起来:“谁人知会的你?”
      无知又是语塞,冥想了一阵,吭哧了一阵,垂头丧气地回答:“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拖出去……”
      “等一下!”无知猛地抬头,急切地盯着姽婳,慌不择言:“我若死在此处,扶桑子也绝活不成!”
      众人错愕,不明所以地看过无知,又看向姽婳。
      只见姽婳满目阴沉,唇瓣微抿,身姿丝毫不动,惟有担在膝上的手,五指紧攥,青筋如曝。瞪着那孤注一掷的公孙无知,良久,吐出一句:“你抓了他?”
      嗯嗯嗯,无知忙不迭地点头,两腮的肉都跟着哆嗦。
      “你抓他做甚……”话未说完,姽婳音调一转,哦的一声,嘲道:“青鸾?”
      无知心虚地低下头,小心回话:“无、无知,再不敢有非份之想……”
      姽婳冷哼一声:“岂能信你。”
      “真的,真的!我、我记得……”见她疑虑,无知着了急,稍一回想,忙着陈白:“我记得扶桑子胸前有一块疤,对对,是有一块疤!”
      公孙无知所言是否当真,惟有一人能判断。孟阳,香树,蒲,都游移着偷瞄姽婳,热切的希望她能网开一面。公孙无知狂妄到连公主都敢偷袭,扶桑子落他手中岂能有好果子吃!
      “你对他用刑了。”
      姽婳声音低沉的诡异,目光冷煞煞投射过来,公孙无知直觉万箭穿心,寒了肝胆。他窒息凝气,嗑嗑巴巴地嘟囔着:“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堂上一阵沉默,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状似散漫的黄衣人身上。姽婳凝眉垂睑,似在冥思,又似在生气,教人看不明了。
      无知见她终是着了意,悬顶之刃眼看这就松了弦,欣喜难奈:“你若是肯放我,我立马把他还给你!”
      “放你?”姽婳眼睫一抬,低笑着,轻描淡写地道:“拿公孙换奴仆,你当我傻瓜?”
      这峰回路转的,把公孙无知仅存的心气都给折磨没了。只得央求道:“无知愚蠢,尚不如奴仆!公主海涵,就请押我入临淄,听凭君上发落……”
      姽婳冷哼一声,不屑道:“我一公主,处置你这公孙,还是够格的。至于究竟是谁透露纪鼎之事,你既然不愿意说,留着也无用……”
      无知急得直跺脚:“我当真不知!他似乎是宋人,两月前突得投书我门下,一直只是信符往来,从未见过其人!一个月前,他来信说那图就在纪鼎上!死到临头,我若认得,还包庇他做甚!”
      看来,他只是个被利用的蠢货,居然连被谁用得都不知道!
      可他毕竟是公孙,所率又是密地防军,先前折了不少兵马只当是教训。他是死是生,与自己并无利害。倘若贸然行事,君父那处倒好说,只是叔父夷仲年绝不好糊弄,那时反害自身。至于,内奸何人,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另辟蹊径去也。
      姽婳沉一口气,忖度半晌,幽然启语:
      “师季我镇守于酅,尔等鼠辈却妄想染秽我之美政。劳东宫卫疲于奔波不说,还落下死伤,这笔帐,如何算?”
      无知一听话音,立刻抖擞精神,卑颜屈膝的奉承:“无知愿到东宫前跪谢己罪,倾尽家财以资赔偿!”
      姽婳不语,只是盯着他,看不出个喜怒。
      无知立即恍悟,笑呵呵的说:“无知立马教人放扶桑子回来,从今往后,绝不搔扰于他!”
      这厮的狗嘴,岂能全信。姽婳闭上眼,轻出了口气:“见人放人,如若不然,定斩不赦!”
      无知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现在就修书与贱内,嘱她恭送扶桑子!”
      姽婳朝孟阳丢了个眼色,遂解人下去,修书遣使不说。
      公主毕竟不是个凉薄冷酷之人,即便是被驱逐的臣子,也未见死不救,众汲云一干下臣心中大感欣幸。待人走净,房中只剩婢女二名,姽婳终于忍不住浑身一抖,抱胸蜷缩在席上。香树与蒲大惊,连忙围过去,伸手一摸,顿觉不妙。这大热天的,公主竟浑身冰冷,也不知她苦撑了多久!
      如果他在,绝不会教公主独尝苦楚罢!

      两日后,公孙妻自临淄而来。随其到场的却不是抚桑子,而只是他的衣冠。
      君影无处去,惟留衣冠冢。
      如同报丧柬一般,这不是好兆头。因此,当打开衣箧,看到那件熟悉的医官服,小心翼翼地叠放在里面时,在场之人,无不惊怒。蒲端过竹箧,已然红了眼圈。汲云宫众侍眼睁睁看着姽婳执起衣角,凑在鼻下嗅了嗅,却不动了,也不吱声。
      “宫中医官岂只扶桑子一人,会不会是她拿别人衣裳前来糊弄的?”香树忧戚戚地说着。
      姽婳摇头,声音冷冷淡淡:“是他的。”
      香树与蒲泪如泉涌,捂着嘴不敢出口。孟阳等武卫额首深埋,静静默哀。就在刚才,他们还在期待久别重逢,此刻却是阴阳两隔,教人如何不悲!
      若在以前,姽婳早拔剑上去砍人了,然此时,她依然稳卧榻中,如同雕像般沉着,冰冷。
      “是你杀了他。”
      寥寥数字,隆冬寒风过冰窟。
      公孙妻伏在地上,抖似风中败叶,牙根止不住冷颤:“妾、妾不曾杀他,确是他跳入济水,自绝性命,实非妾身所为,请、请公主明鉴!”
      “若非生不如死,他怎会自己寻死!”姽婳咬牙切齿,低喝道:“孟阳,将这恶妇拖出去,鞭一百,削籍没官!”
      “唯!”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贱妾一丝一毫也不曾加害过他!他受了重刑撑不过时,我几次三番的救过他呀!”公孙妻边哭边拜,又死拽着无知哭喊着:“夫君救我,救救我……”
      无知惊恐万分,忙不迭打开她的手:“不,不,我没想杀他……是你,是你害了他性命,你去偿他!”
      姽婳冷眼旁观这夫妻二互相推诿,哭嚷叫骂乱成一团。冷嗤道:“罪魁祸首,你也逃得了干系!公孙无知,鞭二百,墨其面,充军!”
      “唯!”
      “我是公孙,你没资格——”
      话未说完,脸上受了重板,扑哧吐口血出来,还夹带着白牙。姽婳斜倚着几,蹙眉闭目,堂上众人皆是静默,惟有院中哭喊不尽,一会求饶,一会咒骂,再一会儿气若游丝,只剩下声声呜咽伴着皮鞭割破长空,一下下抽烂了皮肉。
      “给我住手!”
      突来一声大喝闯入院中,随后便闻无知抽咽着,隐隐约约哭道:“父亲……救我。”
      令出非人,行刑人仿似未闻。叔父夷仲年带来的武卫冲上前去,强行夺鞭,才使鞭笞停了下来。再看二人,已经是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随着夷仲年步上堂,两方武卫立即拔剑,形同对峙。
      “退下!”夷仲年斥道:“吾等来此只为宣令领人,莫生闲事!”
      武卫只得收剑,怏怏退下。夷仲年自袖中掏出齐侯令书,刚要宣读,却见姽婳稳坐席上,盯着自己动也不动。她一个小妮子,齐国公主,竟然对堂兄下如此狠手!更对齐侯令书置若罔闻,何其顽劣也!
      不由得怒上心头,夷仲年也懒的读它,重重将令书掼在姽婳身上。愠色满涨地道:“我领了齐侯之令来请公主放人,好侄儿,真是多谢你关照!”
      说罢,也不等姽婳回应,转身招呼手下抬人就走。夷仲年步履凝重,来去匆匆,心中又气又恨。他教子无方,纵容无知领军伐纪,是有错在先,所以才去求齐侯令书,耽搁了些许时辰,哪曾想这姽婳竟如此大胆,居然敢动刑!
      这笔帐,看来是划不清也!

      笨扶桑用衣袖拭去落在脸上的蛛网,笑盈盈抬眼望着我,却又皱眉:“殿下,那里危险,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朝挂在柱子旁的纱帐撇撇嘴,命令他:“上来。”
      他顿时犯难,黢黑的眼珠在我跟纱帐间来回看了数次,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始攀爬。
      真慢。
      我扒着,眼看着他与梁只一步之遥,正冲我笑时,突地大叫。却见他猛然一惊,身体瞬间下坠!这笨蛋,怎么松手了呢!
      迭不得想,连忙抻手拽住他,可十岁的小妮子轻飘飘的,哪拽得住,连自己也跟着掉了下去。
      那时,扶桑的神情,真让人刻骨铭心。
      落地时,除了震荡,我并未觉得疼,因为被扶桑抱着,被他垫着,一星半点都没摔着。还好,我还记得一手抓住纱帐,虽然止不住坠势,多少也减轻了些重量。
      但宫里的梁很高,他摔得依然很重,躺在地上看了我一眼,便晕厥过去。我扒在他身上,惊见有血迹渗出素衣,扒开他的衣襟一看,胸前破了好大的口子,血流不止。正奇怪着,低头瞥见我挂在身上的玉佩,这才明白,原来是被这东西硌着的。
      那次真的吓坏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
      我拖来一领六尺簟,没等抬脚踹上去,婢女连忙将障子拉开。一眼便见扶桑扒在草席上,衣掀到肩头,袴退至膝下,大夫正拿着绷带在他腰上,腚上,一圈圈地缠绕。
      他动弹不得,捞不着行礼,当然也无从整饬仪容,红着脸把头埋到臂弯里。
      见大夫拿来张薄毯给扶桑盖好,我便问他:“包好了?”
      大夫掬掌:“回公主,包扎已毕。一天换一次药,当心避寒,百日之内不得起身走动。”
      我将六尺簟张开抛到地上:“将这与他铺上。”
      婢女犹豫着,手足无措。扶桑也慌了,急切切地说:“扶桑不敢。”
      气人。
      这六尺簟是君父念我抱病,破了规矩,将他自用之物赐予了我。此物极是厚实绵软,四周更镶了玄边,锈了金纹,是君侯才可享用的,我亦喜欢的很。如今割爱与他,岂容他不领情!
      “你不是说这六尺簟隔寒防潮甚好,推拒什么。”
      “正因如此,扶桑更不能接受……”这小子难得抗命,面容十分窘迫:“此物乃君上赐予殿下养生的,殿下莫糟蹋了。”
      糟蹋?
      “君父将这玩艺儿给我,本是破了格,再破一次又何妨,我都不可惜,你瞎起什么劲!”我睨着他,心里好不气愤:“一领竹簟而已,你居然敢抗命!”
      扶桑更加慌了,瞅了我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往六尺簟挪去……

      后悔是何滋味,姽婳正在独自品尝。
      七月盛夏,郁郁晚霞渲染了清风,拂出满室寂寥。湟湟落日吞吐着火苗,伤成碎,恨更高。饮一卮残光旧尘,津津生凉,淌过痛心,流入愁肠。
      若非当初自作聪明,逐他出去,哪有这一场无妄之灾。衣裳除了草药的甘苦,还残留着脂粉的俗香,想是他离去的那晚,还不及得出宫,便被劫了去。万没想到啊,这一抹让她憎恶的味道,竟是他留下的最后痕迹。
      再饮一卮,这黄酒,随她出了即墨,回到临淄,又辗转到此,丝丝缕缕,竟也嗅得见酿浆人良苦的用心。
      最后一滴。圈住夕阳余末,莹莹琥珀浓光。不知其中榨取多少物华精萃,倾心竭虑,百曲酵成。
      “再也没有了。”
      姽婳扬起大袖,玉卮划过空中,飞入幽深湖底。
      蒲轻步走近,言语之间难遮淡淡忧伤:“公主,是否要为扶桑子立衣冠冢?”
      “不急。”
      蒲欲言又止,随后而来的孟阳朝她摇摇头,此事只好做罢。只是她不懂,入土为安,也能不急?
      “蒲。”
      “奴婢在。”
      “收拾些衣物,明日入纪。”顿了一下,姽婳又道:“只你一人。”
      蒲错愕,问道:“不知是何差遣?”
      姽婳起身跳下栏干,踩破一地风气,衣裾随之轻飘悠扬,渐然远去。
      “去服侍未来的王后,季姜。”

      看那黄影儿洒落而去,蒲忧虑重凝,呢喃着:“总也这般若即若离,真不知公主都在想什么……”
      孟阳是跟随公主从即墨到临淄的武卫,历月经年,自然比她们知道的多,于是沉吟而语:“公主说不急,大概是因为……因为她自己还活着罢。”
      蒲一惊,这话出自下臣之口,着实非礼。但却听来,悲哀如斯。

      四个月后。
      天暗隆冬时,周朝祭公与鲁国大夫入纪,归纪侯之女季姜入朝为后。
      迎聘的仪伍,张着雍华,纹着尊贵,出了纪都,绕开临淄,车尘渐渐沿西而去。
      蒲搀扶着绯镰步下幕车,立在土丘上,遥望故乡,郑重拜别。如烟的征尘,顺着寒风扑在褧衣上,细密的麻丝染上离愁,裱着期许,撷一抔故国土香,绝然启程。
      绯镰从此时消逝,王后自此刻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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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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