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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巧颜色 ...

  •   墨染天幕星宿寥,风过行云月空缺。
      两匹瘦马,拖着木板车,轱辘吱呀呀辗过冷硬的夯土道,形如鬼魅穿透夜的死寂,夹道惊魂默然无语,耳接目传,任凭马车悠然行过。
      绯镰偏坐御手位一旁,时不时偷眼瞅一下车上躺的腌臜物,每每眼光将要触及,又烫也似连忙转开,水眸里溢着无限惊恐,禁不住直往旁边人怀里缩。子元一手揽过绯镰颤巍巍的肩,有下没下的挥鞭催马,夜风拂开长发黑衣,煞白的面具敷在脸上,被夜染得苍灰,阴森森透着死气。
      齐国师季使者深夜造访,纪侯朝上文武班列,严阵以待。浓重的肃杀,是被掺进夜幕的黑寂,是被揉进夏风的热潮,凝在苍穹之下,浮在倦人脸上。
      纪侯伫立高台之上,怒目睥睨,等待那马车越行越近,然后在阶前嘎然而止。他本是个三四旬的青壮人,竟也两鬓微挽银丝,细纹深敛愁涧,只是薄须之下双唇抿着坚毅,重睑之间瞳孔潜着杀机。不比纪季那般轻浮浅虑,却端得是君主应有的深沉稳持。
      子元下车,不急不慢的整肃衣襟,拱手道:
      “罪人子元,领齐师季令,奉还纪侯落在齐国的旧物,特来参见。”
      众人随他指点齐齐望向车上,即便不去掀那草席,也知盖在下面的,绝非美好物景。子元自顾自来到车边,缓缓揭开草席,那三具冷尸赫然眼前,正是死在他剑下的纪国将军。纪人冷气倒抽,怒气喷薄,咒骂志,哀叹声,蝇蝇聒噪。
      子元将草席随手一丢,面朝纪侯从容言语:“齐师也是周到,及时置了冰车冷窑,将军尸军才得完好至此。否则这夏日潮热,岂不放纵蝇蛆,污了英烈?”
      “军中传言,三位将军死在一面具人剑下,说的可是你!”怒喝的人是纪国大夫裂繻。
      子元袖手而立,状似夜游院圃,倦眼观花:“正是不才。因此齐师教我来还尸领罪,听凭纪侯处置。”
      齐师!子元!好生狂妄!杀我人,坏我事,夺我地,窥我宝,又好大狗胆,竟敢来孤身试法!瞧那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落模样,为明是为嘲笑纪人而来,即便煮了他也不能减削耻海怒浪于分毫!
      耻辱,愤怒,却都比不了惧怕。酅地炊烟举目可望,齐师马嘶触耳可闻,甚至可以感觉到师季冷锐的目光刺穿夜空,箭一般的扎在心上!原本一条杀人灭口的好计,却弄巧成拙,陷自己于囹圄,可悲!可恨!
      再看眼前这浪荡子,自己不去寻他,他却送上门来。现在杀了他,岂不是承了那狗屁师季的情!
      “你是齐人?”纪侯狠狠的将万般思绪沉在心里,溺在腹中。
      “子元无依无着,喜好寻乡问野。”
      “既是闲云野鹤,何以对我将军痛下杀手。”
      “惭愧,此事纯属误会。子元仗剑行走,以喜恶操生杀。当时只知是他们人多欺一寡弱,便提剑相助,其他一概不问。后为齐师所捕,才有今日谢罪阶前。”
      “哦?”纪侯冷哼一声,踱起步来:“能以一敌三,想必足下武艺非常,怎会甘愿受了那师季桎梏,到我这来领死?”
      子元牵起绯镰的手,轻声细语着:“他赐子元一妻,与我共赴黄泉。人间极乐在我怀中,生死不惧。”
      此言果然招来一片冷嗤,堂堂男儿竟为一女流献死,可笑,可笑!
      纪侯却是眼前一亮,看那一对男女,相依相偎,不俱死生,定要比翼齐飞的模样,极是惹人怜惜。再忖着,丢眼瞅着那女子,果真是个花蕊之貌,清流之姿,能得其垂青,不可谓不幸;再看,这个子元本就形貌怪异,气魄迥人,若说是个痴情的汉子也就不甚奇怪。未几,突的哈哈一笑,指着二人:
      “你欠我三条命,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解恨!师季宁肯赔上一婢,恩威并施逼你就范,也要我承他情,杀了你以快人心。我偏不!”两足啪的站定,喝道:“枉你是英雄汉,却被他糊弄!他要你二人同死,我赐你夫妻共生,可愿为我纪人乎!”
      子元与绯镰四目相望,其中奥妙真是玄之又玄。
      “纪侯再生之恩,吾夫妻定当竭忠以报!”

      青青嫩竹盈手握,悠悠破风弧弓割。
      噼咋——
      空腔里两股嘶吼激荡着奔逃而出,散出空中化成呜呜的悲吟,颠影尚未定形又是回旋突击,倏来倏往,清音嘹亮。明媚的阳光左闪右跃,却也躲避不及,被切的破碎缭乱。
      散落各方角落的东宫卫扭着脖子,错着眼珠,一下不落的将院中动惊收在眼底。一边数落着招式,一边暗自叹羡。握戟的手心渗手热汗,那两根鲜竹交织勾错,一下一下划在心上,挠的众人是心痒难耐,恨不能上前去领教一番。
      两条竹竿藤也似缠成麻花,就在下一瞬,倏地抽离,其中一条呲啦啦劈成了无数细篾子,锐势不复。
      孟阳望着手中扫把头一般的竹子,惊诧过后,拱手作揖,心服口服:“殿下这招好生厉害,臣输了。”
      “彩!”香树揣着满心的仰慕,忍不住轻拍两手:“殿下耍得愈发好看了!”想也是只看得个热闹,图得个眼前痛快。
      蒲却早已上前,递上帨巾与姽婳拭汗:“奴婢已备下朝食,殿下散了汗便可用膳。”
      姽婳点着头,却朝孟阳道:“你是没用过竹子,才有此一败。这招式是个巧劲儿,若换了剑,也派不上用场。”
      “如殿下用皮鞭等柔韧之物,威力更胜十倍。”孟阳败亦败的分明,倒琢磨出门道来。
      姽婳灿然一笑:“那倒是。可用鞭子,着实不雅。”说着,手上一转,竹竿顺势划了个圈,离弦箭也似飞了出去。
      竹竿飘落处,正是对面屋檐,只听啊呀一叫,一个身影应声跳了下来。彭生连打几个趔趄,强撑住身形才没跌倒。
      “尔为公子,为何偏好这小人勾当,躲在房上偷窥。”姽婳促狭的笑着:“还不过来领罪。”
      难为彭生长得威武不凡,却满脸涨着羞红,又做着个忸怩委屈的模样,形态极是有趣。磨蹭着来到姽婳面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东宫哥哥好偏心!”
      姽婳哦的一声,眉头微挑:“你若不说个分明,师季我定要在太子面前,重重参你一本。”
      彭生嘟囔着:“我随太子来此好些日子,净是交代些吃喝拉撒的琐屑小事,当我是三岁幼童般!可你一来,东宫卫就换了主公。你说太子不是偏心,又是什么!”
      果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姽婳拿帨巾在他面前挠来挠去,笑道:“若我指派个事与你,可能担待?”
      彭生猛地抬头,随即又是叹息:“彭生对脂粉事可没兴趣,姐姐另请高明罢!”
      姽婳冷啧,嗤道:“既然彭生看不起我这‘脂粉事’,那领五百卒巡疆踏野的军务,只能由孟阳……”
      “什么!”彭生又惊又喜,止不住喝道:“军务?五百卒?姐姐所言非虚,莫要诳我!”
      姽婳睨着他,抿嘴不言。彭生连忙收了声,堆上笑脸,改口喊着:“师季,师季。师季但有军事,尽管吩咐,彭生绝对不辱使命!”
      “我要找的,可是个奉公守法,乖巧听话的,倘若半点差池,定斩不饶!”说着,姽婳劈手抽出孟阳手中被打散的竹子,戳到彭生面前:“否则,状同此物!”
      迎上那凛冽阴厉的目光,彭生冷不丁打了个寒碜,不由得挺直了腰脊,这才悟道太子以酅地托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重重的拱手道:“彭生保证慎守军令,听凭差遣,绝不有半点逾越!如若不然,彭生自愿领死!”
      “好!”姽婳把竹竿往肩上一扛,边踱边道:“此回行军,务必依循齐纪疆界,今日午时拔营,十日之后的午时,我要五百卒片甲不损的回来。还有约法三章:第一,不许侵纪土;第二,不许滋扰平民;第三,无饷可支。你可能遵照?”
      彭生仔细恭听,不敢落下一字半音。听罢,肃然一吼:“彭生领命!”
      “东宫舍人!”
      “臣在。”
      “领公子彭生去领兵甲弓箭,份额五百,出去多去,回来时还要如数!”
      “唯。”
      彭生深揖,然后随东宫舍人而去。
      孟阳憋了话在腹中,忍不住发问:“殿下那约法三章,前两条还好,可最后这句……五百人走十天,没有军饷,若出了乱子可如何是好?”
      姽婳扯出一丝黠笑,朱唇含着弧线儿,隐约可见羊脂玉雕似的白齿。
      “东宫卫,出身如何?”
      “士族。”
      “我与他们配备如何?”
      “弓箭。”
      “齐纪边界地貌如何?”
      “深山广林。”
      话一出口,孟阳恍然大悟。难得展眉微笑,恭敬作揖,万分敬佩的道:“殿下英明!”
      将竹竿丢在草中,姽婳悠然转身,扬着笑意进房用膳。
      香树愣在原处,捉着孟阳衣袖,莫名其妙的道:“孟阳何时也奉承起殿下来了?”
      孟阳那铜刻的脸腾地红了,连忙抽开手臂:“怎说是奉承,殿下的确远见卓识,□□非常。”
      香树掩嘴偷笑,装出正经样追问:“倒要听你如何辩白!”
      说起正事,孟阳却不羞涩,端的十分正气,十分恭肃:“殿下这是要恐吓纪侯,支使军队巡边,却又不侵土,不扰民,他干着急却没辙。不予军饷更是巧妙之极!东宫卫出身都是上乘,不会同流寇村氓一般野放,知得宗法礼仪,易为公子震服。他们五百男儿,有弓有箭又漫行山野,饥渴时自然要因地取材,把边界搅得鸡飞狗跳!纵他纪侯有千斤的气量,怕也稳泰不得!殿下如斯设计,却偏不明说,因为不用叮咛,他们也会如此!”
      小女儿家家的,哪想得这崎岖曼妙的阴谋。香树一阵愣怔,啧啧道:“果然英明。”

      纪侯坠着深浓的困眼,披着单衣坐在榻上,失神的凝望门外一地清辉。夜莺啾啾催着银盘西渐,花影漪漪捧起露重更深。
      平旦时,沙漏流至寅初。
      “君上。阍者又有军报。”
      一扉微光里杵着个黑影,躬身颔首,声细如蝇。
      “传。”
      纪侯毛骨悚然,音色沉如夜色。
      阍者,是宫中往来传令的卑职,接应四方报传之事。
      “禀君上,边界戍卫有报:齐军只是打猎,全无进犯,一路朝酅地溜回去了。”
      哐铛!
      竹枕怒摔在门槛上,寺人与阍者连忙跪拜。
      “下去!密切监视着,风吹草动皆皆上报!”
      “唯!”
      两小臣子暗自吐舌,仓惶退下。
      纪侯在室中胡乱踱着步子,赤脚蹭的地板呲呲作响,却比不得他心中懊恼。
      “狗屁齐季!忒阴诈了!要打要和也不吱声,如此寻衅真真恼人!你、你要逼我先下手,我偏不!对,对,我自岿然不动,看你能奈我何!”
      寺人伺候在门外,见是这般狂躁的模样,心里忐忑,正无措时却见眼前一闪,抬头看过,原是纪侯迈着大步夜游去也。
      “君、君上,已数夜不得安寝,有伤贵体!”寺人慌忙趋步跟上。
      纪侯满腔怒火,哪里听得,只求夜风吹来些清畅,也没个方向,只在宫中信步而行,越逛越远。
      逐至房舍平平,树浓人稀处,垂墨的夜化出一抹凉白来,心中方觉得些畅快。暴躁的脚步,在长衣下渐趋平缓,正待吊头,惊鸿一瞥间,悚然喝道:
      “谁!”
      那人影披着清洒洒的月色,自花间馨香里,绰绰然地站起来,仿佛出水芙蓉里嫩蕊一枝,看呆了旁人。
      “妾绯镰,惊扰君上游兴,还望宽囿。”
      纪侯飒然回神,将绯镰好好端祥着,怪道:
      “是你?夜更深重,你在此处做甚。”
      绯镰莞尔一笑:“君上,时辰已是寅正,眼看拂晓将至,怎说是夜更深重呢?”说着,提了提手中的铜壶,柔惜地道:“绯镰见夜空明净,片云不积,又且微风轻荡,实为取露之吉时。便来这花塘里采集甘露,好与我夫君饮用,以解小恙。却也不知君上何故游观到这僻苑里?”
      不知是月夜作怪,还是心事捣鬼,那素色清颜,那柔声倩影,浅笑时,是少女怀羞的娇美,微颦时,是美妇含情的清媚,沐着满塘馨香,拂着夜风轻逸,渗进眼中直觉得是缤纷绝色,撩人情魄。就是眼前朴野的小院,竟也看出几分可心来。纪侯心中一动,对绯镰顿生出好感,叹道:
      “竟有这惠心为夫君苦等甘露,难怪子元愿为你生死。得妇若此,夫复何求!”说罢,抬头却见绯镰正盯着自己,那雾眸忽闪忽闪的,好不喜人。
      “你瞅着我做甚。”
      绯镰一手拎壶,一手提裙,在花丛里轻挪几步,靠的近些了,轻叹:“君上满面倦色,看得人忧心。”
      纪侯揣着感动,也自怨自艾起来:“我为一国之君,竟不如子元好福气。有你寻夜采露,想他想乡里也吃得出甘甜来。”
      “却也不见得……”
      绯镰笑容里流露出苦涩,真是我见犹怜。纪侯大感疑惑,迭不得追问情由,却又看她俏俏然一笑,翻过壶盖来,斟满露水,双手齐眉的捧到纪侯面前:“妾与君上不期而遇,别无他物,惟朝露一壶,愿与君上尝此初味,还望哂纳。”
      美人儿欲笑还颦的模样,纪侯看得如痴如醉,恍恍然接过,啜在舌间顿觉甘甜津凉,泌入心脾。心中溢满欣喜,咽尽后,才想再求一口,那伊人倩影却早已远遁。不觉时快,已至清晨,苑中树影婆娑,花草萋萋,影影籁籁的长在鲜柔的朝阳里,如似梦境。只是那被拉得修长的倩影,一步步越行越远,却在心中越来越大。
      不是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巧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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