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还吃吗》贰少奶奶

7、婚配

　　宗妮一老远便看见自家马车一角上挂的铃铛，金灿灿地闪着细光，正是她亲手系上的，也未管什么女诫内训教条，一股脑地往那奔，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小厮是被宗妮撼醒的，睁开眼茫茫然了半晌才惊喜道：“可把您给盼来了！不枉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说完又催促车夫，“马大叔，快醒醒，咱们可以回家啦。”

　　宗妮上了马车，却道“不急”：“先去铺子转一圈，昨日未去，心里一直惦记着。”

　　地安门，距离紫禁城内廷最近，这里世代为御厨们的根据地，崇德二年起，御膳房的厨役便在这里安家。皇帝一膳，惟辟玉食，动辄数十品。以皇帝一人的食量，注定会有剩余，甚至有丝毫未动的菜品。

　　御厨们便借由值上便利，将这些菜品专门卖给食肆，赚取些许私利。京城的百姓又以吃御膳为福分，甚为风靡，宗家祖上便开了这么一家食肆。

　　食肆不像良田牲眷，需要人时刻打理。祖父年迈，在西郊长春园旁的果子里胡同颐养天年，父亲有腿疾，常住在东官房胡同，方便行走至私塾。

　　家中无男儿，不能眼看着祖产旷废，于是宗妮便常去看顾，每日进项销路均会过目，三间铺子倒也经营得井然有条。

　　这会儿打烊，食肆厨房正在备菜。掌柜正在拨动算盘，见宗妮推门而入忙迎上：“小当家的来啦！昨日老太爷打发人，说您没功夫过来，我这想着一会儿连同昨日的收账一并送至果子里胡同，可巧您过来。这还差点没算完，先稍坐，马上就好。”

　　宗妮道句“不急”，掌柜的笑眯眯，继续拨动算盘。

　　等了一盏茶时间，掌柜将账簿送过来：“新聘的江南厨子手艺不错，回头客挺多。这几日的进项比前些日子强了许多，按这样下去，打败对面李家食肆指日可待。”

　　宗妮笑了笑：“和气生财，咱是为了自己更好，争那第一没用。真要把街坊邻居都打关门了，咱们也不定多顺当。与其一根火把点到头，不如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一起赚钱，图得是长久。”

　　掌柜称是：“您用膳了吗？”

　　“回家吃去，您忙着吧，我先回了。”宗妮拿起账簿，“门口再放一块招牌，写上师傅的拿手菜，引人耳目一些。”

　　食肆想要经营长久，光靠御厨倒卖剩余御膳是不成的，一是新皇勒令勿要铺张，如今的剩膳也是僧多粥少。二是御厨多为世袭，御膳总那么些个样式，食客吃得也会发腻。

　　宗妮一边看着菜单一边琢磨，眼下只靠请来的江南厨子招揽生意尚有不足，还需弄个噱头。

　　最好的噱头便是万岁爷的御批，可这条路是万万不能走的。宫中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宗妮没那脑袋宫心于计，如若再让她进趟宫，跟刮她一层皮一样。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便拿着账簿先回东官房胡同。

　　马车轱辘碾压地面，那声音太熟悉，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盼着它赶紧停下来。

　　行至地安门外，宗妮挑开车帘，便看见母亲立在蛮子门下，蝎子尾的清水脊，门头下的冰盘檐，都不如皇宫广博奢丽，却让她眼眶一红，急忙忙地跳下马车。

　　邱月清眼眶也湿润，上下打量了女儿一遭才问：“在宫中受没受苦？”

　　宗妮摇了摇头：“一切顺遂，让阿娘担忧了。”

　　“原本以为会多留你些时日，幸好才过了一夜。”邱月清怜惜地看着宗妮，与她一道往院里走：“你祖父和你父亲在等你，先进去回话吧。我让福珠给你准备了参汤，一会儿喝些定定神。”

　　一家子见面少不了嘘寒问暖，待落座后，宗齐嵊才问：“妮子，没碰到万岁爷吧。”

　　“碰到了銮驾，但避开了。”宗妮不想家人担心，只安慰道，“宫里太大，想遇到皇帝可太难了，我就稍稍瞄了一眼便去面壁了，不然还有机会请御批，往咱家铺子上一挂，就不愁留不住人了。”

　　宗妮说得轻巧，宗齐嵊却摇头叹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宗子书看了眼女儿，又看了眼父亲，沉着脸道：“父亲，以后莫要让妮子再去犯险，真要是遇到万岁爷，可怎么办？”

　　“怎么办？”宗齐嵊一瞪眼，“他还想强人所难不成？”

　　宗妮听得一头雾水，索性问：“我听索世伯说起一件往事，是关于祖父的。孙女不敢逾越，便没有细问。祖父，现在关起门说话，究竟是什么事，您透露些，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祖父得罪过万岁爷，万岁爷但凡翻旧账，宗家就不会好过。祖父虽然没说过这档子历史，单看御厨们的反应便知，这事非同一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宗妮须知道实情之后才能裁度，万一再折腾这么一回，她也得知道该怎么避讳。

　　宗齐嵊觉得头疼，索里海是世交好友，他既然肯将这事说给宗妮听，便代表宗妮在宫中没有受到好待遇。如今有一次进宫，难保不会再有一次，下次若真遇到皇帝，自己这老脸往哪儿搁。

　　宗齐嵊叹了口气：“顺德二年一天夜里，万岁爷亲临外御膳房，当时宫门已下钥，他身着常服，身旁又没有总管内侍，我一时觉察不清，招惹了是非。”

　　宗子书道：“这事儿不怪你祖父，是皇帝太过分。”

　　宗妮问：“究竟出了何事？”

　　“那日我值夜，皇帝来了便问，见你雪鬓霜鬟皓首苍颜，儿孙在何处？”宗齐嵊苦笑一声，“你父亲这腿便是在御膳房不小心伤到的，你又是个姑娘，儿孙不济事本就是我心头的伤。我当他是哪个宫门值夜的禁军，便不想兜搭他，他却追究不舍，我便顶撞了几句。”

　　“一顶撞，御前侍卫便出现了，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将我当乱党一般对待。这才知道那是皇帝，便将咱们家情况如实禀报，谁曾想皇帝却要给咱家优待。说是优待，也亏他想得出来！”

　　宗妮听得一头雾水，祖父不再往下说。宗子书摇头道：“皇帝念及咱宗家世代功劳，得知无人继承手艺，便要给我指婚。我与你娘伉俪情深，你祖父是知道的，当即便拒绝。在皇帝眼里，这就是抗旨不尊，失了颜面便变本加厉，想要招你入后宫。”

　　宗妮吓了一跳，惶惶然看着祖父，祖父安抚她：“我自然拒绝，谎称你已许配人家，这才逃过一劫。”

　　中间好多细节都未提及，宗妮大概知道其中的艰辛。包括祖父在内，父母亲疼爱她是没边际的。唯有一次，是她及笄后慌忙定下的婚约，让她失措了许久。

　　不知未来夫君品相如何，便草草过了小定，宗妮心中有怨却不敢言。自古父母之命不可违抗，却成了她心中的结，可今日听说这些旧事才知，家人为了护她不被皇权左右，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皇宫犹如狮子大口，想进去的人挤破脑袋，可发现他的凶残窒息，想出来却难上加难。宗妮原本抗拒那方天地的不自由，如今更是厌恶到无可复加。索性没遇到皇帝，不然点个火苗让皇帝忆起，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亏了苏倚嘉，真真救了她一命。想起那位救命恩人，宗妮才恍然，没托四喜去谢上一谢，也不知那个有仇必报的性子会不会找她麻烦。转念一想，若真是找上门来她尽管赔罪便是，也就未往心里去。

　　邱月清看着宗妮喝下参汤睡下，这才折返回寝房，看见宗子书卧榻阅书，挨着他坐下：“原来还有这么一遭，当初你和老爷子一直不顾我反对给妮子定下亲事，我还妇人之见埋怨你，现在想想确实应该。只是王家那门第不高，虽然是京署衙门的笔帖式，但配咱家妮子还是不足。妮子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宗子书放下手中的书册：“那个档口挑不了门第相当的，不过咱们咬死不过大定，这婚配随时可以不作数。妮子主意大，以后有瞧上眼的，便让她嫁喜欢的。”

　　邱月清一壁帮他揉腿一壁说：“我看王家也没有那个意思，不然早就托媒人来说和。”

　　“小定时王家那小子还一事无成，如今做了笔帖式，眼光越发高了。”宗子书言下之意是王家八成要悔婚，“这样也好，早早看出人品不足，咱们也不亏。等过了这阵，宫里没动静，咱再托媒人去拒了这门亲事。那王家，咱妮子是断断不能嫁过去的。”

　　“夫君说的是。”邱月清凝眉，“希望皇帝不要再折腾宗家，不然这一惊一乍的，受不住。”

　　宗子书替发妻捋顺鬓角的发丝：“但愿如此。”

　　一去五六日相安无事，宗家将心落入腹中。宗妮依旧往返于饽饽铺与食肆之间，小账大账核定，年末厨子去留裁选，以及如何创收揽客，样样都要要宗妮过心。

　　一旦忙碌起来，日子便过得飞快。那一夜两日的宫廷点滴，被她搁浅在记忆深处，绝不轻易去打扰。

　　可偏有人上门帮她将那噩梦惊醒，倚立在食肆门口，腰上的鲨鱼皮长柄刀慑得人不敢靠近。宗妮听到动静从账本中抬起头，一没留神便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情绪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全靠唇角挑起的弧度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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