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进宫 ...

  •   过了八月节,青花蓝一样的透亮天儿没持续几日,疾风卷着层叠的黑云从天边横扫而至,泼墨挥毫般降下一场秋雨。豆大的雨点砸到地面上,缭绕的土烟还没腾起多高,又被密匝的雨帘子倾数打回了原形。夹门帘被邪风掀起,任这股寒凉登堂入室。

      宗妮坐在书案前整理这月的铺子进项,秋风卷起熟宣纸的一角,刚刚落笔写下的小楷,歪扭出一条墨汁尾巴。宗妮起身去关槛窗,月华裙幅上淡绘的花色随风而动,那抹晕耀从五色褶裥顺流而下,惊醒靠墙而睡的小丫鬟。

      福珠揉了揉眼睛,再睁眼那抹倩影重新坐回案前,头轻轻偏着,只看得清半张脸。饶是这样,福珠也觉得宗妮是最美的。姑娘不爱敷粉,脸皮却嫩得通透无暇,不像别的姑娘厚粉重铅掩饰瑕疵,是禁得住细细打量的。柳叶眉下一双葡萄粒般的瞳仁坠入盈盈秋水之中,那羽睫像荡起的浪花向外翘着,轻眨之间敛进光华。姑娘也爱笑,笑起来连酒窝都盛满喜悦,这时候会轻轻遮住贝齿,不会叫人瞧满那百媚生。

      福珠不掩饰自己的喜爱,总爱盯着宗妮看。宗妮被她看久了,便开口问她:“你瞧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宝贝?”

      福珠爬起来,壮着胆子胡诌:“姑娘浑身上下都是宝贝,就是心眼小,不让人瞧。”

      “上午吩咐你收拾冬衣喊累,饭后任由你一劲儿睡着,这会儿目瞪地瞧人,是不是偷懒不想干活。”宗妮搁下笔,将账簿收拢起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赶紧将冬衣择出来,等天晴了晾晒好,天一冷就可以穿了。”

      老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这雨落下来,秋风一扫,凉意便紧跟着上门。父亲双腿有旧疾,每年过了秋分便钻心地疼,少不了多添些衣物暖着。祖父上了年岁,隔三岔五总闹膝盖不舒坦,入冬前这爷俩的厚衣裤都要提前备好。

      福珠脆声应下:“姑娘真是未雨绸缪,这雨还没下完就想着择冬衣。咱家如今都靠姑娘掌舵,您巾帼不让须眉,根本不差男儿当家。”

      宗家世代家族兴旺,可惜到了宗妮这辈,就只得她这一个姑娘。祖母在世时生了一场重病,宗妮的母亲邱月清刚诞下宗妮,还没出月子便忙前忙后伺候婆婆,结果落下了月子病,郎中一探脉,再难生息子嗣。宗父重情重义,守着一房妻女过日子,将独女当男孩养,养着养着便将碧玉年华的姑娘养成了肩上挑大梁的小管家。

      宗妮瞧了眼笑嘻嘻的福珠,抿唇笑道:“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我这家当的不好,前边说的一概没有,净留下胡诌偷懒的胖丫头了。回头替你找门亲事打发你嫁人,让你自己体会当家的滋味。”

      福珠脸一红,再不敢跟姑娘吵嘴杖,每次乘兴都被姑娘三两句话拆解,半点好处都捞不到:“姑娘别闹我,我闭嘴干活还不成。”

      帘子挑开,却看见家中的小厮跌跌撞撞跑来,慌里慌张地朝里喊:“姑娘,您快去前院,宫里来人了。”

      福珠反应快,问来人:“瞎叫唤什么,先说怎么回事?”

      小厮站在廊下直打摆子:“宫里的太监带着口谕来的,进门阴不阴阳不阳地直道恭喜,问啥只说人齐了再揭晓,小的也是一头雾水。”

      太监无利不起早,可宗家离开朝廷已有两年余,这喜来得着实古怪。宗家世代为宫廷御厨,专给皇帝做芸豆卷,自打老祖宗侍奉明贤皇以来,经历了改朝换代春秋轮换,到了祖父宗齐嵊这辈儿已有三百余载。御厨可世代世袭,但传男不传女,老天爷没给宗家留传承人,两年前,祖父因年迈致仕,彻底终结了御膳世家的历史。

      按说子嗣寡薄供职有缺是要追究的,恰逢九五之尊下旨施恩,满两载未传膳者可领赉钱出宫自寻出路,这才让宗家逃过一劫。两度春秋都未能让鎏金宝座上的天爷留意,如今却突下口谕,宗妮不由得心下一跳,连忙取了油伞往前院赶。

      秋雨绵密得像筛下来似的,落在伞上沙沙声簌簌,却掩不住砰砰的心跳声。石青砖上积了水,宗妮来不及躲避,狠了心淌了一路,赶到时鞋子已湿了大半。

      来的太监戴着顶子,八字眉皱着,坐在天棚下的石凳上一脸不快。宫里的太监也分三六九等,戴着顶子的多半是主子身边说得上话的,这种人不能得罪,惹他们不高兴便会使坏心眼下绊子,搅得人不得安生。祖父尚在宫中当值时常说这种人是下三滥,连狗都躲着走,宗妮别的话没记住,这话跟真经一样记在了天灵盖上。

      看这情形不善,想是等得不耐烦,宗妮紧走两步,挨到母亲身边,朝着太监一福身,颤着声回:“对不住,让您久等了。家中仆子不懂规矩,没给您备火炉热茶,让大人湿着袍子干等。我这就给您取两件新袍换上,别连累您跑这么远的道还受了凉。”

      “不敢当姑娘这句大人,”太监挑了她一眼,不急不忙地站起身,“都别忙活了,今儿是来传圣上口谕的,可不敢随意闲怠耽误时辰。既然人差不多齐了,那便接旨吧。”

      太监嗓子又细又尖,万岁爷的一句口谕,从他嘴里喊出来,拉长的声儿比苍穹降下的雨线还长,不仅声儿长,声口还格外凄惨,尤其听到“宗家后人,进宫伺候”八个字时,宗妮已经感受到膝下雨水穿透裙幅,浸入骨头缝隙里的湿寒在直穿五脏六腑。

      宗齐嵊带头谢了皇恩,颤巍巍地起身,苦着脸问:“谙达,您可得给宗家出出主意啊。”

      太监下巴没动,挑着眼角问:“老师傅,这话怎么说。”

      “宗家愧对万岁爷恩典,我儿早年毁了双腿,无法伺候万乘,这事儿内务府是记过档的。他膝下无子,只得一个闺女,进宫也不合乎规矩。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既碍事又碍眼,是万万入不得宫的。”

      “这是要抗旨不尊?”太监鼻腔里哼出一声,呲着牙花子,朝天上撩了个白眼,“发家的差事不想干,难道想举家到菜市口出红差?问我怎么办,凉拌!”

      出红差,就是推到午门斩首,脑袋离缝搬家。宗妮活了十六年,未经过大事,一路赶来的热汗尽凉,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扭头偷看母亲,已是脸如纸白,额间汗涔涔的,抓着她的手心说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冷不丁得让人心生恐惧。

      宗齐嵊供职御膳房五十载,该见过的世面都见过,知道从太监嘴里挖实话得下十足的辛苦。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把银瓜子,一手交到太监手里,又问:“谙达给个出路,我们全家都感激您。”

      太监的脸上这才浮出一层笑意,八字眉舒展开,语气稍有和缓:“老师傅客气了。我也不是故意为难您,实在是万岁爷惦记着您家这手艺,御膳房交不了差事,才让我过来请人。咱们都是给万岁爷当差的,别管您家谁进趟宫,只要将芸豆卷呈上去,万岁爷一高兴,差事办好了就算功德圆满。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您要是不会变通,守着死规矩,人可就跟着一块完了。稍微活分点,没准儿就光前裕后,还愁没出路?”

      所以说太监都是仗势欺人的玩意,说半天敢情是御膳房倒腾不出活,才来宗家登门要人。御厨是皇差,不能低声下气来求,指派个太监打着万岁爷的名号来吓唬人。这太监更是黑心肝,决计不能白跑这一趟,总得捞点油水才不枉走这几里路。钱进了自己口袋里,才吐露出前因后果,白白让全家虚惊一场。

      可跟小人不能置气,不然他能变脸立马拉人进宫。好说歹说拖上一天,容全家商量出个对策。太监多得二两银子,提溜着包好的高碎茶,说句“明儿来接人”,这才打道回宫。

      待人走得没了影,宗齐嵊才喘出一口长气:“太监的嘴,吓人的鬼。妮子,这回见识到了吧。”

      宗妮上前托住祖父的臂弯,缓缓扶他入座:“以前听您说,我还当您吓唬我,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老爷子,这可怎么办?”邱月清这会儿脸色恢复如常,眉间那点哀愁依旧未散。

      宗齐嵊迟疑片刻,才问:“妮子,咱家那手艺,还练没练着?”

      传男不传女那套规矩是宫里定的,这碍不着宗齐嵊把手艺传给孙女。姑娘不能为宗家传宗接代,但手里有点本事,以后嫁到婆家不至于被人轻看。宗妮好学肯练,祖上传下的心血丝毫不敢慢怠,从晾豆磨粉到煮蒸整形,样样都是按照祖规置办,毫厘不差。

      宗妮伏在祖父膝边,仰脸温声答:“祖父的教诲孙女不敢忘。”

      宗齐嵊听言,目光沉沉落在孙女脸上。家里情况不好,能进宫办好差事的,唯有孙女一人。可让这样的璞玉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他万般不舍。

      宗妮看出祖父犹疑,深知是忧心占据上风。于是道:“您若一直举棋不定,这假口谕便会变真。与其五花大绑将咱一家绑进宫,不如涉这一次险,保全家性命无虞才是当务之急。”

      宗齐嵊眼皮往下一搭:“那是皇宫,你不害怕?”

      说不怕是假的,当晚宗妮做了一宿的梦,梦中的皇帝满口黑灰胡子,张牙舞爪地扑向她,掐紧她的脖子呐喊索命。醒来时已是三更天,脑袋疼得像有虫子在钻,直到黑心太监来接人,宗妮仍旧浑浑噩噩,却强撑一口气与家人拜别。直到上了马车,宗妮才卸下劲儿瘫软下来,只剩下黑心太监阴阳怪气地一直笑。

      紧赶慢赶了一个时辰,马车停在宫城外。黑心太监不复猖狂,虾着腰压低声儿道:“前边就是西华门,进门低头走路别言语,千万别冲撞了这里的宿卫老爷们。”

      宗妮正巧不愿搭理他,垂头盯着地面绕着水坑走。雨后天晴,水坑里倒映出红色城台和汉白玉须弥座,墨线大点金旋子彩画格外鲜亮,正感叹藻头绘上的旋花精致,耳边却传来一声冷冰喝问,直钻她耳朵眼:“你,在哪儿当值,把腰牌拿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文啦!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两个月,希望能陪伴大家度过冬天!感谢读者大大们的等待,啵叽啵叽啵叽!
    新文《表叔的掌上娇》预收中,大大们戳专栏收藏一下哈~啵唧!
    文案:
    老皇帝沉迷炼丹修仙,需各地进献美人泪。养女霜莳被封家送进宫,因哭得不合眼缘,被杖毙而亡。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总是冷眼看她,嫌她娇气爱哭的表叔身披护国将军铠甲夺宫杀帝,成为人人惧畏的暴君。却常常在她曾经的寝宫一坐就是一天,道尽无数温柔情话。
    重生后,霜莳又被送进宫。这一次她偷偷对老皇帝的炼丹炉下了黑手,因装神弄鬼用力过猛,直接把老皇帝给吓死了。
    封垏提刀破宫,吓得霜莳哭成泪人:“表叔,你听我解释,这事不是我干的。”
    封垏没忍住,抬手帮她拭泪,冷脸皱眉道:“死个皇帝而已,也值得你哭?”
    **
    后来成为皇帝的封垏:“谁敢惹皇后哭,朕要他命。”
    半夜,霜莳努力裹紧被子,眼角娇媚含泪:“你你你,你自裁去!”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