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硝》小阿魂

3、晚春

　　爷爷的头七过了。昨夜的暴雨剥下了一层厚厚的樱花，浅粉色浮在浑浊的泥水里，落在湿漉漉的泥沙上，未被踏过，却还是透着脏兮兮的暗光。
　　屋里传来根本没有压低的争吵声，像一团剥离不开的乱线团让人心烦，我回头看，占了燕巢的那几只老乌鸦还是呱呱地叫着，无力地扑棱着翅膀。
　　我皱了皱眉头，往林子的深处走去。
　　他们都想要这破落的老宅子，他们日夜不停地争吵，甚至举着未开锋的迟钝的长刀挥舞，大打出手，乌鸦无力地飞走了，不知是厌弃这屋子还是厌弃聒噪的人声。
　　我也想离开了。
　　林子深处弥漫着鲜花腐烂的刺鼻甜腻，褐色的星星点点堆积在松软的土地上。腐烂常常带来糟糕的臭味，花瓣的腐烂则不然，更像是一场甜腻的重生，声势浩大，从泥水里腾空而起。
　　“小硝，”我叫住他，“晚春了，我要走了。”
　　他停下来，回头望着我，手里夹着半根烟。
　　“你是可以唤鬼的吧？”
　　他笑，眼睛望着地上，“早告诉你这村子腐烂了，走便是，何必呢？”
　　我有些生气地疾步踏过泥水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的前襟，一字一顿：“你可以唤鬼，是不是？”
　　“是是是。”他扬开我的手，不置可否地笑。
　　他攥着我的袖子往前走，偶动的风把他另一只手上的烟吹散，暗灰色的烟灰粼粼地浮动在积水之上。风萧萧，樱树的叶子互相拍打致意，我仿佛听到了我空洞灵魂的惶恐。
　　“你要唤鬼，前面那棵老榕树，根下埋着个死婴，你去把他挖出来。”

　　三天后，爷爷回来了，他枯瘦而透明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微笑地向小硝致意。他的背后是一群透明的年轻人，有人悲伤，有人愤懑，我不知道这缘故。
　　“那是？”我皱眉望向小硝。他示意我噤声。
　　“来吧，都过来。”小硝冲那群浮在空中的人招呼，低头小声对我说：“你叫我唤的鬼，我可都唤来了啊。”说罢便转身就要走，狭小的空间里，透明的鬼魅纷纷向我聚集，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准走。”
　　“你是怕了？”他翘起眼睛望着我。
　　“怎么会，我叫你唤的鬼，哪会有怕的道理。”
　　“说的倒是好听，手却不松开。”他笑着点了一根烟，身体却也不挪动了。“我和你说这镇子早已腐烂了，你不肯走，今天你自己看看，到底如何。”

　　“小年，我是被你二叔害死的。”爷爷站在我面前不急不缓地说。
　　我心中大骇，虽然知道爷爷的死另有蹊跷，但二叔平日温和孝顺，是吴镇出了名的，怎么会是他呢？
　　“我们吴氏一族，在这镇子上也算得上是大宗族了。小年，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的大旱，庄稼全焦在地里了，为了水渠的事，我们和李家庄的人械斗。”
　　那时我才七岁，虽年幼但也开始记事了，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夏天实在太热，我养在后院的葡萄藤都也焦成了枯草。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天上的星子那样亮，李家庄人手里持的铁棍，没有一点锈迹，熠熠发光，刀和铲更是散发着骇人的寒光。
　　决斗之前，签了生死状，爷爷和李家庄的李太爷摁下两个鲜红的指印，并排靠着，螺纹很深，仿佛刀刻一般。
　　三叔死在那场械斗中，他无力地卧在田垄上，血水顺着手臂流到干裂的渠中，任我怎么推他，他也不睁开眼来。远处是震天的呼喊，刀铲碰在一起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那时看呆了，只愣愣地把地上的野草野花蓐了，扬起来，又看它们落在血水里，染上红色。
　　还是家里雇的农人发现了坐在田垄上的我，惊愕地将我抱走，逃离这浩大的死亡场面。他不明白我个小孩儿怎会出现在决斗场上，一边疾步跑走，一边细声念着：“火星大冲，大凶，大凶。”
　　我仰头，没有月亮，一颗通红发烫的星子闪烁着，凶神恶煞地冲我眨着眼。
　　那场决斗，吴氏一族死伤过半，但终于还是夺得了水渠，母亲对我说，李庄人数本不如我们，若不是出了叛徒，我们自不会死伤这样严重。
　　“叛徒？”
　　我从回忆里仰起头，爷爷仿佛看透了我在想什么，透明的身体穿过我，“那场械斗的叛徒便是你二叔。”

　　大伯很早便因肺病去世，我父亲又早早离开了吴镇，在县城扎了根。家里辅佐爷爷的只有二叔和三叔了。三叔聪慧，爷爷交代的事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二叔心生嫉恨，便在械斗这一日，与李庄串通。
　　“这些，便是那日枉死的冤魂。”爷爷指着后头那些满脸愤懑的鬼魂。
　　三叔也在其中，脖颈渗出的血水，如今成了鬼魂都并没有枯涸。他半透明苦笑的脸，仿佛在和我告别。
　　“三叔！”我惊叫。
　　他从衣领里抽出一朵染上锈红色的野花，递给我。半透明的花，穿过我的手掌，落到小硝的袖子上。那是我火星大冲那夜，落在三叔身上的花。
　　“小年，再见。”爷爷对我微笑，向小硝颔首。
　　众人向后缩去，半透明的身躯化作青烟，缓缓消散在梁上。我伸手去抓，烟却灼了手，掌心一道黑痕，疼痛极了。
　　我睁大眼睛望着小硝，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双手交握，手指狠狠扣着我的手背。疼痛更烈了。我把他甩开，只见他笑得狂放，把手扬给我看，手心也是一道黑痕，“你看，真疼啊。”
　　眼睛一挑，笑了，“你这可是把我灼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