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118、回响

　　银叶飘落，有一片砸在她眼边，刺的眼角下意识流泪，她却依然睁着眼睛，愣愣看着前方。

　　女人撩起道袍，伸手过来，帮她将银叶拂去，而后缓慢下滑，留连在耳垂，脖颈，肩膀，以及捆在她身上的断喉丝上。裴涯絮不敢移开视线，眼角血丝蔓延，瞳孔颤抖起来。

　　黑白轻纱之下，女人红唇轻启，断喉丝受了命令，枝叶逐渐收敛，很快又缩成一粒种子，被女人握在掌心。

　　裴涯絮周身一松，便立刻扑过去，将人嵌入怀中。力道之大，连带着女人一起向后倒去，靠上老树根。

　　这里是哪里？是什么时间？裴涯絮已全然忘记了，她所有的感官都扑在女人身上，有香气，有柔软的肌肤，与近在迟尺的呼吸，而被巨大欣喜冲击麻木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也终于感受到，与女人相接之处传来的，切切实实的触感和温度。

　　这具象的真实，掐碎了每一个她以为是梦境的瞬息，那微末的希望，在填满了感官的满足之后，逐渐长成参天大树，让她翻涌了百年未能平息的情感，第一次落到实处。

　　温悯生一手撑地，另一手悬在身前人颤抖的脊背上方，而后轻拍下去，顺着她颤动的力道，慰贴抚动着。

　　裴涯絮将脸埋入她颈窝，颤的厉害，从指尖到心尖，没有冷静的地方，一切都烧了起来，烧的她眼眶与胸腔胀痛，血液快要蒸发。

　　然而她终究还是从周边越发激烈的声响里，意识到现在还处于不安全中，便只是克制自己再放任一秒，就一秒，而后她收紧怀抱，叫道。

　　“允姨！”

　　回应在极近处响起：“我在。”

　　桃源即将消失前，那个木偶人对自己说，要念念不忘，那么这恐怕是她此生中，听到过最为动听的，回响。

　　巨大的安康游动，飞鱼窜动，银灰色尘埃连接成雾，浮动不散。温悯生微微蹙眉，感受到身下树根的震动，侧首对着身上人的耳边道：“牙牙，可以先起来吗，那些安康似乎过来了。”

　　裴涯絮用力一瞬，而后才缓慢松开，将人从地上拉起来，眼眶依然泛红：“对不起，允姨，我太冲动了，你有没有撞到哪里？”

　　温悯生替她擦了擦眼角，温声道：“没关系。”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没关系。

　　安康的尖啸越发靠近，头顶那倒悬的海面也越发汹涌。狂风骤起，腥气弥漫，裴涯絮面色变了变，猝然起身，却扯动后背的伤口，又蹲了下来。

　　温悯生抬手压在她肩上，示意她冷静，而后转头看向自己那具被刺中心脏，倒在一边的躯壳。

　　裴涯絮抬头，紧张的看着不远处树梢上闪动的触角，那些安康已经察觉到她们的位置了。以它们那恐怖的实力，自己和允姨都绝不是对手，这样下去会越来越危险。

　　她颤动着双唇，手忙脚乱想要摘下腕上那个可以标记方位的手表，急促道：“允姨，一会我去引开它们，你去找真正的法阵在哪里，而后...而后我们再汇合。”

　　温悯生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别做傻事，我有办法。”

　　说完，她便检查起那具躯壳，因为灵魂抽离，肌肤变的死白，失去弹性，眼睛没有完全闭合，角膜消失，只剩下一片眼白。

　　温悯生捏住尸体下巴，掰到一边，检查起她的脖颈，果然在上面发现了一个黑色圆圈。

　　她和红阳从那个奇怪的地宫里出来后，就发现各自的脖子上都出现了这样的标记，那时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来看，更像是一种标记方位的靶子，且应当具有吸引此地怪物的特性。

　　既然与藏起的宝物共生，那么就应当是一种诅咒吧，让前来盗宝的人，即使心满意足的拿到了东西，也绝对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想通关键，温悯生看着那枚嵌入尸体胸腔的匕首，一手攥住衣领，另一手在托住腰后，而后在腕间燃烧起短暂提升力量的符咒，沉吸口气，将尸体整个扔了出去。

　　裴涯絮目瞪口呆，看着那具尸体被扔到半空，一条细长的巨大舌头爆射而来，将尸体刺穿，肉块横飞，布满粘液的黑色皮肤从眼前铺开放大，而后是几排尖锐细长的牙齿，那尸体在眨眼间被切碎，碾为血沫，尸骨无存。

　　在让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结束之后，那些徘徊在四周的安康鱼失去目标，拖着庞大的躯体游走。但裴涯絮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不管怎么说那具身体也是...

　　温悯生回头过来，笑道：“看吧，解决了。”

　　裴涯絮抖擞精神，将方才的画面抛到脑后，试图站起身：“允姨真厉害，什么都会，那我们现在先走吧...嘶...”

　　温悯生几步过来，将她扶住，见她面色苍白，敛了笑容道：“怎么样，伤的严重吗？”

　　裴涯絮垂眸，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敢错开一分，摇头道：“没事，我们快点出去，这里依然不安全。”

　　温悯生沉吟片刻，想到此时两人身上都没有好用的伤药，便只能点头：“好，我来找，方才韩兄指的方向应当就是这边。”

　　将她安顿好，便一甩拂尘，飞身上树，不知是不是安康都撤去陷阱的原因，视野比方才要遥远许多，也更加清楚，而就在不远之处，立着一株极高的榕树，展开天幕一般的树盖，下触地面，上与云海相接。

　　温悯生大喜过望，知道这恐怕就是真正的法阵所在之地，于是立刻飘然而下，将裴涯絮扶住：“我看到了，我现在带你过去，不是很远。”

　　裴涯絮道：“好。”

　　于是两人并肩向前走，银色树林如梦般幻丽，随着行动，渐渐向后移去。

　　裴涯絮踩上落叶，总害怕下一秒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只得频频看过去，身边的人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每次都会冲自己微微一笑，表示她在。

　　裴涯絮抬头看了看海面，是少有的平静，只是深处如何汹涌，目不可见。

　　因为自己比她高出不少，所以虽已精疲力尽，却不敢施力在她身上。温悯生有所察觉，只得将她往下拉了拉，道：“扶稳，那么长时间了，我还没有抱抱你。”

　　裴涯絮大脑空白一片，依着她动作。

　　又走了没多久，那巨榕便近在眼前，远看时不觉得有多宽，靠近了才发现，简直犹如墙面，百人也无法合抱，而法阵也根本无需寻找，就由地面上盘根错节的树根组成，正散发着银蓝色的光晕。

　　“步入阵中应当就可以了，”裴涯絮垂眸看了看，收回手臂，自己站直：“我先进去吧，如果有危险...”

　　温悯生等待她后面的话，然而似乎是想到什么，那话语并没有继续，于是她笑道：“有危险就怎样？即使危险，你也没办法告诉在阵外的我吧，况且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了，所以一起走，别想太多。”

　　裴涯絮于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两人眼神交汇，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而后一齐抬脚，走入阵中。

　　银蓝色的光瞬间亮起，极为刺眼，而后一阵风吹来，光亮锐减，面前敞开黑沉的天际，风沙弥漫，视线不清，耳中风声呼啸。

　　沙尘太多，温悯生只得眯着眼睛，确认那客栈的位置摸索向前。

　　终于走到那沙后的庞然大物前，伸手一摸，触到粗糙木门，便是一推，两人一同钻入安静的店面，身上沙尘抖落，在地上堆成两圈小丘。

　　温悯生回身，用力将门关上，隔绝了嘶吼的风沙。

　　想来该是刚送走一批人，店内此刻空空荡荡，只有每张桌上燃着的白烛，照出一团团光晕。

　　模糊不清的柜台后传来刀具剁肉的声响，一声一声，极为规律。温悯生想过去，裴涯絮将她拦住，摇了摇头。

　　温悯生将拂尘尾甩入另一掌心，道：“放心，我不是没有自保能力。”

　　说完便慢慢走过去，裴涯絮紧跟在她身后。随着靠近，那柜台后逐渐清晰起来，老板已经不知所踪，换做之前追击自己的店小二在柜台后切肉。

　　切的是什么肉，温悯生没有仔细看，甚至刻意把视线停留在那少年的面容之上，道：“请问，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没抬头，依然一下下剁肉：“你拿了我面具，还给我。”

　　温悯生正掀开纱帘，听闻此言略略吃惊，问道：“我变了样子，为什么你还能认出来？”

　　少年嗤笑一声：“变了样子？哪里变了，你不是一直这个样子吗？”

　　原来他眼中的自己一直是魂魄，而非那具人类躯壳，不过那面具此刻不在自己手中，恐怕还不了，于是她转移话题道：“你们老板呢？”

　　剁肉声猛然变大，少年终于抬眼，眉目锋利：“老板跟人跑了。”

　　这话语间怨气十足，想来也是，毕竟这间客栈自此之后也许都只有他一人了。

　　温悯生表示了然的点头，而后道：“带走你老板的人，生前是他的妻子，穿过荒原太难，所以他们，大抵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少年抽出一边的磨刀铁棍，挨上刀锋，磨的火星四溅，他冷声道：“你知道还问我，该不会那个人就是你找来的吧？”

　　温悯生只是道：“你的老板一直留在这里，也许就是想等到自己的妻子，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也是完成一大遗憾。而你呢，你在此处，是不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呢？或者，要等的人？”

　　少年动作停住，对着烛火确认刀锋，而后探指上去，过了良久才道：“不是从森海出来了吗，现在还来这里，做什么？”

　　温悯生道：“因为和我同行的伙伴受了伤，而回去的路又遥远，所以想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少年眸色凛冽，在她身上转了圈，又移到一边的裴涯絮身上，像是有些意外，问道：“你和她一起出来了？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阻止她进去？你们之间是什么事？”

　　温悯生正要开口，少年又垂下头，继续剁肉：“算了，别说了，我还要在这里守着，就不听太多故事了。”

　　他说完这句，拿刀尖指指楼上：“三楼，最左手边的房间，别走错了，遇到什么东西可别怪我。”

　　温悯生松了口气，向他拱了拱手：“多谢。”

　　领着裴涯絮一起走去楼梯，快上去时，停下，又回头道：“你那位老板的食物，应当是非常美味的，只是那时的我还是人类，所以无法尝试，不过你跟了他，想必手艺也非常不错，如果之后我还有机会来，一定尝尝。”

　　少年闷头砍肉，冷淡回道：“哦。”

　　温悯生牵起裴涯絮的手，走上楼去，找到最左手边的房间，正要推门进去，楼下又传来少年的喊声：“衣柜里有个小柜子，小柜子里还有三个柜子，打开中间那个，而后还有五个柜子，找到最左边那个，拍他三下，诚心说三句太好吃了，柜子就能打开，里面有伤药！”

　　温悯生冲楼下笑道：“谢谢啦。”

　　楼下没回应，温悯生于是将门关上，按照他说的步骤将最里面的柜子打开，果真发现了伤药，一一检查过没问题，便拉着人过来打算检查伤口。

　　裴涯絮挥挥手，忘川从袖中窜了出来，化为一团流火，将整间屋子确认了一遍，没有任何危险，她这才稍稍放松精神，坐在床边。

　　温悯生靠过来，将伤药放在床上，而后示意她脱掉衣服。裴涯絮干咳一声，动作极为缓慢，耳后烧的通红。

　　温悯生轻笑道：“害羞吗？你之前我又不是没看过。”

　　裴涯絮道：“之前...那都是多久之前了？”

　　温悯生道：“确实，很长时间了，你也变了一些，我差点认不出了。”

　　裴涯絮抬眸过来，眉目清冷，乌发红唇，衬上脸边血丝，更显艳丽。这副模样和温悯生曾想象过的，少女长大后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变化太多，才让人产生了陌生感。

　　下意识咬住下唇，顿了片刻后，裴涯絮才道：“允姨...你当年...”

　　只是刚起了个头，便看到面前的女人垂下视线，似乎触到了什么伤心事，黯然几分。

　　裴涯絮赶忙住嘴，握住女人的手，笑道：“当年的事，就不提了，反正你如今就在我身边，以后的时间还长。”

　　动作着急，牵动伤口，疼的裴涯絮脸白了一瞬，却无暇顾及，只观察着她的神色，见方才那份黯然已经消失无踪，才放下心来。

　　温悯生敛住眸中情绪，回望过去，柔声道：“我先给你看看伤好不好。”

　　裴涯絮干脆利落的脱掉衣服，背过身去：“好，我听你的。”

　　见她终于转过去，温悯生才长出口气，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那里热度烫人，已红了一片。

　　只是才转过去没几秒，裴涯絮又偷偷向后看，似在确认什么，待看到温悯生依然在灯火中，好端端的站在自己身后，才放下心来。

　　温悯生知道她心思，便也坐下来，伸手将伤药拆开，敷上她后背的伤口，用切实的触感告诉她，自己是真的在此。

　　屋中一时静下来，是这段奔波里少有的安宁时刻。

　　“我...”

　　不知过了多久，裴涯絮率先打破沉默，想说什么，又顿住了，正犹豫中，温悯生道：“牙牙，放松一些，方便我检查伤处。”

　　依言放松身体，由着身后人抹药，裴涯絮揉着手指，视线下移，看到温悯生垂在一边的袍角，便捞过来攥在手中把玩。

　　似乎听到身后人的笑声，很轻，像是气音，而后手心那块袍角被抽出，还没来得及失落，便又被塞入一块木头。

　　裴涯絮展开掌心，正是那枚平安符。

　　像是得到某种信心，裴涯絮终于开口，将方才没说出的话继续道：“我的想象力总是不够丰富。”

　　温悯生小心擦拭着那伤口边的血迹，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裴涯絮道：“曾经我们还在一处的时候，我想象过有朝一日你会不会离开，甚至为此做好了准备，可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我才发现，现实的细节实在是太过于丰富，让你离开后的每一秒都如此生动，给了我，几乎难以承受的悲痛。”

　　她轻抚着那枚平安符，眸光柔软，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顿住，继续道：“而在与你重逢之前，我也幻想过我们再一次见面时，我的心情，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就在此刻，你时隔几百年的时光，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让我意识到......”

　　裴涯絮回过身来，握住女人的手，目光滚烫：“我从前无法想象分离的悲痛，而今这份重逢的欣喜，也是我远不能预料的。”

　　她倾身过去，将女人搂入怀中，嗓音颤抖：“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眼泪没入她衣发间，裴涯絮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仿佛语言瞬间贫瘠。温悯生轻叹口气，小心避开她的伤口，回拥过去，用力更深。

　　风沙猛烈，黑云沉沉，屋中那一点烛火，是无边荒原处唯一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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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单曲循环《许诺》的一天，我真的好喜欢这首歌呜呜呜感谢在2022-03-01 22:44:39~2022-03-06 21:4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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