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秦苑夕

2、红衣女子

　　黄昏时分的小镇静谧而安详。火红的光影斜斜地掠过，随着起伏的微风在湖面上摇曳。暗色从远方层层树林的顶端蔓延上来，一点一点，侵蚀云尖最后的一抹亮色。
　　而他们却无暇去欣赏这里的美景。两个影子林中迅速地前行，枝叶的间隙里冷峻的杀气在丝丝蔓延。刚从酒楼中脱身而出，就接到晴风那边传来的紧急消息，他和忧花在双剑村遇到了困难，需要琪月和奕雪速速前往协助。琪月和奕雪没有犹豫，立即动身赶往双剑村，已经到达晴风提及的熔岩石窟前的浓郁密林。
　　此刻他的手上就捏着那只传信回来的纸鹤。两个时辰之前他放飞它出去探听消息，两个时辰之后，当它再看到它的时候，心里突然狠狠抽了一下。原本浅粉的表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像是穿越了重重的磨难，才终于从漫天劫灰中突破出来。琪月盯着它许久，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抹去其上的黑灰，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捏住纸鹤的双指死死扣紧。奕雪担忧地看了师兄一眼，琪月的神情却立刻平复了过来，只简单吐出了一个字：“走。”
　　最后那抹镶着金边的微云终于隐没在了一片迷蒙之中，他屏住呼吸，停在了疏落的树影里。奕雪也觉察到了，停下脚步，试探地问了一声：“大师兄？”
　　林影深处传来吸气声，视野里一个影子趔趄着扑了过来。琪月下意识地避开了去，奕雪却迎了上去，低低地叫了出来：“大师兄！”
　　听到了小师妹的声音，对面的男子抬起头来，脸上勉强拼凑出一个笑容：“你们终于来了。”
　　琪月上下打量了他，面前的男子已经不复在山上的风流倜傥，全身的衣物被灼烧得面目全非，一张脸漆黑得像是从炭堆里爬出来似的。他心中一紧，问道：“是什么人伤了你们？”
　　“咳咳，哪是人……就是怪物，见人就喷火。”晴风的嗓子也近乎嘶哑，声音有如厉鬼，一边咳嗽一边说着，“你看这片林子……靠近石窟的那头几乎都变成了焦炭。看来师父猜得没错，双剑村的风火之息失调，使这里的精怪有了魔化的趋势，让周围的村民都没法安定生活。……对了，忧花！那怪物袭击我们的时候，我和她商量好了分开撤退，我现在还没见着她！”
　　手指不由自主地又夹紧了纸鹤，琪月低声说：“纸鹤没有查探到忧花的下落，她不在它的感知范围内。”
　　“她和我分开也没有太久，不会走太远……莫非她被那怪兽截住了？”晴风皱眉道，“不行，我们必须折回去。”
　　“大师兄，你的伤……”奕雪慌忙拦住他说，“我和月师兄去就好了，大师兄你现在这里歇着吧。”
　　“不。”晴风摇头，固执地说，“她是我的同伴，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师兄。”一旁的琪月发话，“忧花不定被困在洞中，我们只是去探探消息，你拖着伤和我们一道去，反倒不如我和奕雪那般容易脱身。你还是在这里歇着。”
　　晴风闭上眼，轻轻摇首：“不确定忧花平安，我不能安心。”他看了看琪月，突然叫了他一声：“琪月！”
　　看到他眼底似有似无的深意，琪月的心里一震，嘴唇微微动了动，终于点了点头，转过身，沉默地朝着石窟的方向走去。晴风咬了咬牙，跟了上去。奕雪没有看明白晴风和琪月之间的交流，只能够在后面急急地叫他俩的名字，突然又见到晴风摇摇欲坠的样子，慌忙走了上去扶住大师兄。

　　树林的尽头果然如同晴风提及的那样，只剩下一片灰黑的贫瘠。木屑沙砾四散。烟灰在石壁上凝结成片片焦黑，画出一副张牙舞爪的图腾。
　　三人停在石窟门口，还能够感觉到灼热的热浪阵阵袭来。奕雪摸了摸石壁，回过头对两人说：“这是不久前烧过的痕迹。上面的炭灰还没成一块。”
　　“忧花！”晴风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叫出声来，不顾自己身上的重伤，整个人就扑进洞去。琪月来不及阻拦，只得招呼了奕雪一声，两人迅速地轻身进入。
　　一进来就觉察到了不寻常。石窟里的温度高出外面许多，像是一个大蒸炉，烘烤着其中的沙石泥土。整个石壁都在超四周散发腾腾热气，蜿蜒道路的尽头是铁石烧铸般的火红。
　　琪月和奕雪运起寒冰气护住周身，四周看却已不见晴风的身影。琪月对身旁的师妹叮嘱：“跟着我，别单独行动。”听到女子的答应声，他才缓缓抬起脚来，四望查探着，慢慢向前挪移。
　　这一路异常宁静，洞里面甚至没有其他的生物存活的迹象。但是琪月没有放松警惕，仍然谨慎地一路深入，不知道绕了多少圈，终于听到了不属于自己和奕雪的第三个声音。
　　那个声音起初很低，像是马匹突然打的响鼻，然后在某一刻突然爆发，有如野兽的咆哮，瞬时地动山摇。琪月将奕雪向身后一按，道：“别动。”自己就抽身上前，几个纵跃，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
　　虽然有师兄的吩咐，奕雪却按捺不住心底的担忧，最终还是跟了过去。路的转弯过去，她便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怪物，足有整个洞高的身躯堵在道路的中央，高昂着头，血红的一对眼睛盯着前面一块凸出岩石上的晴风。
　　奕雪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着。所幸怪物只注意到了它面前的敌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仔细观察了少时，终于在怪物扑闪的肉翅后，看到了昏迷着的一个纤秀女子，她掩口低低叫出声来。那是她的师姐，忧花。
　　她握紧了剑，准备夺身而出的时候，一双手将剑死死地推回剑鞘。她抬起头，对上了琪月的眸子，对面的男子摇了摇头，示意她退后几步，自己却向怪物走了过去。
　　她想叫他，话到了喉间，却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终是没有叫出来。眼见他慢慢地远了，拔剑出鞘，纵身而起，余下的她怎么也不敢看，只得蒙住双眼，但还是有雪一般的光芒划过指缝间，渗到了眼里。她听到了让人心魂震荡的声音，是龙者逆鳞的愤怒，却不知道那是属于它还是属于他。
　　过了许久许久，她双手颤抖着放了下来，看到的是他站在它的头上，正举起剑，朝着它的眼睛刺去。她的心突然就被抬到了万丈高的云层，直到看到他抽出剑，看到那鲜血洒满它的脸，看到他从它的头上翩然飞下，看到怪兽庞大的身躯重重摔倒在地，她的心才终于定了下来。
　　她奔了过去，视野里另一个影子正向着忧花师姐飞扑而去。琪月出现在她的面前，遮挡了她的视线，她站定了，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脱口道：“师兄你吓死我了！”
　　“还好。”他淡淡地笑了笑，“让你担心了。”转过头去，看了看晴风和忧花，“你去看看师兄他们吧。这个怪物还没有死，我得去处理下。”
　　奕雪听他的话去了，琪月又几步走倒下的怪兽面前，注视它的双眼良久，抽出了剑，运气施法，引出它体内的火灵之息，然后再作法化掉。
　　细细的火柱沿着剑身向上缓缓攀爬，琪月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姐姐，你看到了么，我会实践我的诺言，我再也不会让当年的往事重现。
　　他把剑向上一挑，看着最后的细小火苗从怪兽的全身聚拢，绕上剑身，而那个庞然大物瞬间便变作了一只削瘦的火光鼠。
　　奕雪走上前来，惊讶叹道：“原来风火失调真的能够变出这么可怕的怪物来……”
　　他轻轻颔首，没有再看那只委顿而虚弱的火光兽，静气凝神，闭上眼，调动全身的真劲一丝丝地化去剑上聚集着的强烈的火灵之息。
　　浅绿的光线像透明的丝绸一样，从他的腕间抽出，覆盖在了剑身上，红色渐渐隐退。琪月微笑，回剑，睁眼，却突然看到一片火红向自己扑了过来。
　　他很快地向后闪躲，但那片红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急速后退，在身体贴到墙壁的一刹那跃起，终于在空中看清楚了那抹红色。
　　艳丽无边，有如修罗。
　　恰是上次任务后，遇见的那名神秘女子。
　　此刻她微微扬起了头，不施脂粉的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神情，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飞身而上，宛若天女般飘飞到了他的跟前。
　　广袖长舞，鲜艳如血的红，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能够感觉到灼烧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夹击而来，像是有火苗从四肢窜起。那只握着剑的手似乎是被燃烧着的丝缎抚过，滚烫的感觉一点点贴着皮肤侵蚀入骨。酥麻的感觉从臂上传来，所有的力气像是被抽尽一般，任他凝聚起所有的真气想要守住，却都抵挡不了虚脱的攻城略地。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飞起落回地面，浅绿色的光在她胸前聚成一团，光华流转。她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琪月，舒开长袖，腾飞到了空中。
　　琪月拼尽了最后残余的力量，拔剑，引出还没有消散的火灵之息，全数朝着红衣女子袭了过去，然而那个翩跹的影子却轻巧地闪避了开。火雨簌簌而落，夹杂着强劲的热气反扑了回来，那个女子也悄然地消失在了山洞中，再也不见踪影。
　　奕雪奔了过来，挥剑为琪月挡开了火雨的猛扑，那火星四散开，触到了微微发红的石壁，竟像是遇上了刷满的油，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焰火如蛇信一样吞吐，直直地袭向刚把受伤的忧花横抱站起的晴风。他的双脚还没有站稳，见到迎面而来的大火，第一反应就是转过身去，扑到一旁的大石边，用自己的背部抵挡住火苗的攻势，把女子环抱着保护在自己的双臂中。
　　身后的两人也于此刻赶了过来，凝起冰气护住周身，催动术法试图压住火势。琪月转过头，迅速地说了一句：“快走。”推了晴风一把，自己回转剑在四周划出凝冰结界，为两人开辟逃生之路。
　　晴风毫不犹豫地抱起忧花朝洞口奔了出去。他明白他师弟那句话后的坚持和固执。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如此的个性，他希望他们能够相信他，而他也从来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但是晴风很明白，他会如此拼命如此卖力，其实只是为了不辜负一个人的期望——因为他亦如此。
　　火簇里噗的一声，像是什么点燃一般，猛地蹿出一丈多高的火钩，斜斜地扫过洞顶，殷红瞬间铺天盖地。
　　炙热压迫着空气，沉闷挤压着胸腔，琪月突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种绝望，像是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任他如何的呼救与挣扎都没有办法触碰到光明。黑不见底的深处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意识，想要拖出他的身体。他大口喘气，挥动着手想呼唤救命，可是那只手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温柔地抚上他的脸，堵住了他的嘴，按住了他的手，他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入深邃的洞穴，坠入毫无意识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