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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到沈泠,是陆闻朝的家宴。
      那天下着小雨,刚下车,十月末的雨都像一张大网迎面盖过来,同行的友人朝空中呵了口气,称难以相信冬天已经到了。他的普通话说得并不甚好,碍于工作需要,近日正逼着自己苦练。每回听见,江明衣都想发笑,但秦生是个极臭屁的人,若见有人笑话自己,定然不悦,最后还得辛苦她去安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车上她问姓陆的请了些什么人,她自问与陆家关系浅淡,若自己都受了邀约,此番动静必然不小。怎知秦生看了看窗外光景,语气轻描淡写“不知,我和他老爷子有点交情,与他不熟。”
      这院郊区别墅是陆闻朝的老房子,最近翻出大修了一遍,江明衣刚进门,就感到处处都是新的,好气派。一个脸熟的太太见了她,在人群中叫了一声,招手道“今天到场的明星可真不少,还是小陆有些本事。”
      原先藏在人群中的一张脸此时抬起来,沈泠见她,浅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头又去应付那些太太。
      眼下沈泠正当红,报纸上用来夸她的词汇五花八门,有时秦生故意拿那些给江明衣看“当年你们有这么夸张的声势?”她回回都不屑于比较,故作淡然道“眼下和我们当年可不一样了,就这叠纸,指不定有多少是她们公司花钱雇人写的。”言下之意这赞美是掺了水分的,她的美却是真凭实据。
      陆闻朝问她“当真不复出拍戏?眼下的香港正是赚钱的好时候,票房和片酬水涨船高。”
      “再说吧。”她不想当场驳了人的好意,也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等我没钱花的时候。你怎么不去邀秦生,他倒是戏约不断,明年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了。”
      陆闻朝听后神情遗憾,朝一处人群抬了抬下巴“你再归隐,江湖可就被这群小妮子闹坏了。我都不知道这个沈泠有什么好,及不上你当年万分之一的风姿,如今也能成个角儿了。”江明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到少女的明眸善睐,她也知道陆闻朝夸张了,那女孩其实很美,活泼耀眼又惹人怜爱,她便道“傅尹之看中她,总有道理,将来她还会更红,你眼下说她坏话小心遭报应。”
      陆闻朝轻哼一声“我是不怕,就算她老板来了,也得给我几分薄面。”江明衣心中一怔,极想反驳他,倘若傅尹之真来找他算账,恐怕天王老子也难给一分面子。
      她在电视上见过傅尹之,背景是洛杉矶圆浑的落日,在温哥华的日子多少对她的英文口语有些帮助,乍一听,竟然都能听懂。她听见电视里对于演出的安排,说话的声音平淡,语气自若,她想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仿佛什么也激不起兴趣。
      宴席散后,秦生被邀约另赴一局,他本意想江明衣一同去,用他的话是:你终日在房子里待着也不嫌闷,才三十出头的人,可别丧了兴致。江明衣还是婉拒了,说自己酒量不好,今夜贪杯过头,迷迷糊糊陪去打麻将也是送钱。
      算起来从前在等电影时,整个剧组常常聚在一块儿搓麻将,那时候她也是赢少输多,只是闲来无事这四个字杀伤力太大,总令她甘心用这种方式消磨时间。
      夜空漆黑坦然,几点繁星,明天大约是个好天气,她听人说过前夜有星星,第二天便不会下雨。但于雨都而言,下不下雨其实不打紧,走进十一月后气温将会骤降,湿冷阴寒的风无处可挡,为了小狗,她每日都得出门一趟,时间不长不短,冬夏却也足够煎熬。去年冬天,她披着一件羊毛大衣将玩累的小狗一手裹进衣服里,也能感觉那小东西正在瑟瑟发抖,敞开的衣襟大方迎敌,只可惜她的毛衣没什么防御能力,回到家一人一狗皆是狼狈不堪。
      于是她长发在风中群魔乱舞的样子被人摄影,漂洋过海回香港登上小报媒体,标题赫然大字:昔日当红女郎何以落魄至此。她一时之间想到的竟只是去找面镜子照清自己,然而当她仔细端详里面的人,老是老了,犹记得自己十七八岁时在香港闯荡,一腔孤勇,眼下仗着巨额保养,人还是那个人,眼里的光彩已一去不返。
      仔细想想,她的好运气几乎都留给了那几年的事业,在别人摸爬滚打受尽屈辱时,她的第一部电影便一炮而红。港媒夸她的模样,像是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子捏出来的。当天晚上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心里想,若是上帝长成这样,未免也太寻常了。当然,自从这个比喻被抛出后,上帝的兄弟姐妹便陆续而来,他老人家几乎年年都照着自己的样子捏个少男少女。
      某天当时的助理拿来报纸给她看,助理是个地道的香港女孩,却用国语同她说话,腔调有些滑稽,她说你看这个人,未免太狂妄了。那年傅尹21岁,从小生活在国外又得了大奖,媒体评说全港都在等待她的归来。她却在这一年甩回了两部作品,没有宣传,没有造势。年少得了志,难免轻狂。可她归来,会占了谁的席位,大家不明说,心里却总有根刺,江明衣也不例外,尚未见到活生生的人,已将对方视作死敌。她听见有人议论“回国的第一部电影便拿了提名,她这次该回来了吧。”
      年约24的前辈开始漫长的等待,等着一个小女孩气势汹汹地杀回国,将自己取而代之。然而她回来了,就在颁奖典礼的前夜,没有被任何媒体捕捉到,第二天清晨,有人见她去了菜市场,问卖水果的婆婆买了几个青黄幼圆的大柚子。几个前辈将此事一掌拍在茶几上“真是会来事,见过搏眼球的,没见段数这么高的。”后来问起此事,傅尹之也大方承认“就是为了搏新闻,营销二字,姐姐你还是知之甚少。”
      在后台,江明衣没有给出好脸色,虽然她日常就被媒体诟病臭脸,不过这回是真心实意的故意。想必姓傅的也感受到了,并未自讨没趣,简单问了几句好便离去。心中一方大石陡然落地,但任凭她独自望着梳妆镜中的人,却想不起这大石从何飞来,又从何时压在她心头。
      三个月后便是新年。江明衣跟随母亲回内地,在飞机上被一个小女孩认出来,扯着衣角问“你是不是电影明星?”彼时她戴着夸张而大的帽子,帽檐宽到一尺内无人胆敢近身,江明衣转身见到一个戴着墨镜同自己一般没有好脸色的人,那人动了动嘴唇,朝她道“借过。”
      回乡的心情总是热切,没有谁能够打扰。一直到当天吃完团圆饭,她站在厨房盯着一壶即将烧开的热水,忽然想起飞机上那人是谁。这种感受令她一阵胃缩,疲倦随之袭来,江明衣想起启程前宋臣导演与她说的话,来年若继续在票房电影的漩涡中盘旋,她将很快被新人代替,眼下她急需要一个奖项站稳脚跟。
      “初五后我便回香港。”第二天早上,她在厨房与母亲闲谈。母亲愣了一下“但我初七约了你舅妈去祈佛。”江明衣一边翻动锅中的煎饺,有几个表皮不甚撕破,肉汁与滚油发出呲啦响声,一边道“你留下照顾家里就好,我也25了,香港那边也有佣人照顾日常起居,不必担心。”
      不料母亲看了一眼她,轻笑道“你以为我是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我是担心佣人不敢对你反嘴,你一声令下,把自己吃得像猪一样。”说完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腰“没个女明星的样子。”江明衣站在原地哑然语塞,恼然地将筷子举起想扔回盘里,低头一看,锅里的煎饺已经金黄,个个立起两角油亮光泽,白芝麻与小葱在锅中爆香,还是不与自己作对,横竖回港后再行减肥大计。
      晚上她与尚在香港拍片的友人打越洋电话,一句国语一句粤语地艰难交流,对方谈到“你可知我在片场见到几个新人女星,各个瘦的如排骨一般,双腿细长,五官分明。”江明衣听后感慨“也不知她们一日三餐吃些什么,上回我听苏怀说,她准备演唱会前半年不碰一粒米。”那头一声尖叫“我想起来了,你记得那个谁吗,被吹得天花乱坠那个,有一次我和她一同参加晚宴,全程她只喝酒不吃菜,连点心都不看一眼。”
      江明衣想了想“傅尹之?”
      “是。”对方换了怅然若失的语气“听说她拒绝了顾宗生导演的女主角邀约。”她知道对方为何失落,想演顾导戏的女明星大约能坐满酒店一整个大堂,就连江明衣自己也不例外。还未等她将安慰的话术想好,电话那头又传来愤愤的声音“只可惜她不懂香港电影圈,如此猖狂下去,早晚有一天惹怒那群□□,届时凭她是什么大罗神仙,该脱的衣服一件不剩。”
      是了,这就是江明衣坚持不让母亲陪同的原因,去年中秋后,已经有几处放话给她。她隐约知道,自己越红,越是人群中高举的靶心。
      “你有没有想过结婚?”江明衣问。
      “怎么没有。”对方无神地笑道“喊一个男人赚钱养活自己,恐怕是大部分女人的归宿,只是我还有些不甘心。你呢,那个台湾的臭小子还在献殷勤吗,你们分手之后他好几次放话说要追回你。”
      “不了,我不再接他的电话。”江明衣道“他只是爱在媒体面前造出个痴心人的样子,实则交往起来花心得很。”
      “我想你也不乏追求者,想娶你的男人大概能组成一个军队。”
      江明衣笑了笑“你在等我用一样的话夸回你吧,我才不会上当。”
      回港后江明衣火速接拍几套杂志,刻意用了不同风格的拍摄方案,那些封皮上的她的脸,就是最好的广告,她在对那些导演发出悬赏。而后果然许多导演的私人宴会邀请了她,只是宴会上的明星五花八门,她有几次遇见傅尹之,感觉到对方似乎有话与她说,都被她的一张冷脸驳回。搞到最后人家小女孩反而对她无奈苦笑,两人同站在导演家门口等司机来送,傅尹之朝她伸手示意“你先用车吧。”江明衣坐上车,后知后觉对经纪人问道“她是不是在炫耀自己年纪轻不怕冷。”经纪人女士靠在椅背上朝她翻出一个大白眼“你是不是得了妄想症?”
      三月份经纪人拿来五份合同,张张铺平“都要签。”
      “你疯啦!”她诧然。
      “四份是南边的,还有一份是顾宗生导演的。”南边是圈内行话,专指那群得罪不起的人。心怀侥幸又惴惴不安地度过这些日子,该来的还是来了。
      二零零四年江明衣过三十岁生日时,问起已经不再帮她打理事业的前经纪人“倘若那时我迎头拒绝那几位大哥,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番场景?”
      经纪人大她十岁,总爱用那种“你太天真”的表情望她,眼下也不例外“如果这样,只怕你过不到这个生日。”
      在她淡出电影圈的几年后,陆续有人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计划她的复出,甚至为她回顾起前半生。他们说,江明衣是少数几个不与艳星画挂钩的女明星。只有她知道,若按照正常轨迹,恐怕也得将衣服脱光一遍。
      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片场下着小雨,整条街道只有工作人员和扑闪的夜灯,她与助理站在路边等戏,灯光师正在走位,她的神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一张嘴开合全凭本能。连续工作三天三夜后,她几乎想放下尊严下跪求他们放自己一马。
      而后是四五辆黑色轿车从路口驶来,车前一束大灯惹得众人放下工作遮眼去看。等她收拢神思昏昏欲睡地望过去,有人下车走了过来,来人脱下风衣挂在她肩头,正色询问道“江明衣,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现在跟我走好吗?”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她发愣的间隙,爆破师那一侧一声巨响,江明衣陡然一个激灵,鬼使神差伸手给她。傅尹之放松一笑,一转身便有人让出一条路来,真是活生生的巨星做派。一路上两人都不言语,车停下时江明衣发现正是自家楼下,又听傅尹之吩咐几句,留了几个保镖照看她,最后一句话才是对她说的“我还有事,你先回家休息。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两天以后我保证他们不再烦你。”
      说话时天色仍暗,长街空寂无人,随行护驾的车很有眼色地保持静默。江明衣心想,这是什么武侠片剧情。兴许是她神游得太厉害,傅尹之叹气看了她一眼“还不下车,你是想跟着我去工作?”
      走到街边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天色不消多时将要转明,不如等它亮了打个电话给母亲,总比第二日闹上新闻被她老人家知道的好。结果回到家冲了个澡,竟然彻底将此事忘了,爬到床头倒头就睡。醒来是翌日下午,肚子饿的直抗议。她打开门想去寻些吃的,见两个高大的陌生男子站在楼下,吓了一跳。才知道这也是傅大影星专程留下的人。
      两日后经纪人果然致电来“摆平了,你这是认识了哪路上的高人,连南边几位大哥都卖了面子。”江明衣像是不由自主,没有说出实情而是打了几句马虎。经纪人是个人情老手,立刻看出她的心思,不再追问下去。
      受人之情,总似亏欠一般难受。好赖寻到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场合,江明衣要来了傅尹之的联系方式,左思右想却不知怎么开口。直到一日她嘴馋站在水产市场,挑拣新鲜捕捞的海鲜,忽然备受鼓舞地冲到前台借了电话打过去“你会不会海鲜过敏?”
      对方显然是个聪明人,停顿几秒后立刻反问“你要请我吃饭?”
      才一顿饭,傅尹之便令江明衣见识到什么叫跌破眼镜,好几次江明衣都被她的幽默逼到按着肚子求她住嘴。最难得的是,傅尹之并非故意扮丑逗人一笑的那类,而是不咸不淡几句品评,拐了十八个弯的讽刺戏。最后江明衣说“诶,你知不知道,他们拿我和你比较,说要评选一个本世纪最臭脸女明星。”
      傅尹之挑了挑眉毛“不敢当,除了个别企图窥探我私生活的狗仔,连市场卖菜的阿婆都很喜欢我。”
      江明衣哼了一声,不太相信“你需要自己买菜?”
      傅尹之坦然“我向来自己买菜。”
      江明衣不甘落后于她,补充道“其实我在内地也是,只是来了香港机会比较少。”
      傅尹之一副了然的样子,点头附她“我知道,报纸上都有说,著名影星深夜出街只为炸鸡排。”
      江明衣听罢好气又好笑,简直想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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