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温如玉》懒就

2、簪断

　　“爹爹，九儿好疼……”九瑜吸了吸鼻子，嘟哝了这么一句，仍是撒娇的语气。

　　她觉得浑身都疼，疼的要死也怕的要死。

　　可是……可是。

　　可是她不想要爹爹为难。他要做忠臣，自己又怎能拖累他，让他日后受人唾骂、背负失节之名？

　　于是她脸上怯意渐渐消弭，“看大宁百姓家破人亡，看我大军誓死效国，看爹爹你日夜操劳，九儿的心好疼！”

　　她一字一句，脆生生，铿锵有力。

　　卫永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没待他反应过来，九瑜接着开口了。

　　“九儿心好疼，因为九儿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为爹爹分忧，不能和爹爹共赴沙场，不能为大宁效劳！”九瑜红着眼，一声高过一声。

　　她和京都里那些世家娇小姐不同，她是从小听着曾祖父戎马生涯长大的。饶是她从小学的东西和那些闺阁小姐无二，内里总有些东西是不同的。

　　便是她爹爹也是一样，风姿冠绝京都的爹爹，再美的诗句都不及他半分——这样如玉般尊贵的人，骨子里流着的是先辈的铁血。

　　战场越发寂静了，城内城外，两方士兵皆是惊讶地看着九瑜。

　　九文乐脸色沉静，攥紧的拳却暴露了他的心境。

　　卫永宁面沉如水，没想到这十四岁的少女竟然敢诓骗他。可以想，靖安侯之女在战场上说出这一番话来，对于岷州军心是何等鼓舞。

　　“把她拖下去！”卫永宁牵着缰绳，沉声道。

　　“爹爹……”爹爹，我怎会为难你，怎会成为威胁你的把柄。九家是战场上浇注的铮铮铁骨，怎可对敌人俯首称臣。

　　她看着九文乐莞尔一笑，料峭寒风中，这笑容融了冰雪，带上几分暖意，嫣然无方。

　　在士兵上前拖走她之前，九瑜再次开口。

　　“爹爹身为臣子，谨遵君臣之道。爹爹清廉正直，刚正不阿，是臣子亦是君子，是九儿心中最好的爹爹！”九瑜声音清脆，全然没了那怯怯娇软的神色，目光里是和九文乐如出一辙的坚毅。

　　“爹爹如今怎的犯了糊涂？”九瑜浅浅笑着，士兵已经前来将刀架在她细白的脖颈上，登时便是一道血印。

　　“爹爹能与岷州共存亡，九儿是爹爹的女儿，又怎不愿与爹爹共赴黄泉！”

　　她声音回荡在城墙之下。

　　九文乐深深一吁气，回视着形貌狼狈的女儿，旁人见她无畏的样子，九文乐却怎不知自己的女儿。她是怕的，现在不知是鼓起了多大勇气说出这些话来，只为了让自己安心。

　　她的衣裳脏了，头发乱了，那张白净的小脸上沾着脏污，哪里还像个大家小姐。可这个时候的九瑜，却绽出了比以往更甚的动人。这是他的女儿，最让他骄傲，最让他心疼的女儿。

　　九文乐眸色黯淡，目光里多了很多东西，有沉痛、有哀伤，唯独没有迟疑。他脸色恢复了平静，最后轻轻一叹：“不愧是我九家女儿。”

　　此话一出，便是要放弃九瑜了，卫永宁借此要挟的目的自然是不成了。

　　士兵拽住九瑜胳膊，将她掼倒在地拖着往云昭大军方向走去。重重摔在地上，又被拎起拖行，九瑜只觉得肺腑一阵火烧火燎，轻咳了两声，嘴角淌下一丝鲜血。

　　寒风越发凛冽，吹得衣襟猎猎作响。九瑜束发的白绸带肆意飞扬，卫永宁盯着那一抹白，原来，竟是为她爹戴孝吗？目睹了刚刚那一幕，他说不上心里是愤怒还是什么别的其他的。

　　看着被士兵拖过来的九瑜，卫永宁一道鞭影挥下，径直落在了九瑜脸上。不管他此时内心想法如何，九瑜坏了他的事，攻城一事势必多上许多波折，他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九瑜受了这一鞭顺着力道跌倒在地，只觉得脸上一麻，便有一道热流自脸颊而下，从脖颈滑入衣襟。这一鞭打的她皮开肉绽，站都站不起，眼前有些模糊，昏昏沉沉，几近晕厥。

　　卫永宁神色莫名地看着九瑜，下令：“把她押在一边，让她眼睁睁看着岷州城破！”

　　“九儿，我的九儿，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九文乐远远看着九瑜受苦，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双膝一弯竟跪倒在地，朝着九瑜行了一个大礼。

　　“大人！”周围士兵惊呼，便欲上前搀扶。

　　然而九文乐埋首在手掌间，跪伏于地，无人看到他两行清泪滚落指尖。

　　九瑜眼里蒙上重重雾气，城墙遮挡她看不到跪下的爹爹。但父女间何须多言，她什么都懂。

　　“爹爹。”九瑜挣扎着，在士兵手下也跪倒在地，朝着城墙方向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

　　再站起时，九文乐脸上已不见泪痕，空留决绝。他看也不看那跪伏在地的少女，下令攻击。

　　九瑜伏地不起，士兵强硬将她拉起，卫永宁见她额上、脸上皆是血迹，皱了皱眉移开目光。他紧抿双唇，良久才重重呼了一口气，自己到底是小看了这一对父女。

　　“攻城！”

　　岷州一方，既已有背城而战的勇气，便也显得无畏，城墙马面上的射楼飞散出密集的箭矢，抛石机呼啸着投出巨大的石块。云昭军击鼓摇旗，声势浩大。其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竟生生顶着那雨点般的箭矢前行。

　　亲眼目睹此等战役，是常人难见的盛景，更何况……九瑜恍恍惚惚看着城墙上那个男子。当它意味着与最亲的人分离时，便显得意义更加重大起来。

　　呐喊、哀叫，那些声音掺杂在一起全部远去了，她的目光只容的下那一个。九瑜死死地睁大眼睛，盯着城墙上的爹爹，用尽全力去看他、记住他，要把这凝望的须臾时光长长久久地刻在脑海之中。

　　城终究是没守住——

　　在城门被撞破之际，九文乐最后看了九瑜一眼，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他抽出腰间佩剑，直直往脖子上撞去。

　　以身殉城，当不辱这一身气节。只是九儿啊，爹爹没能保住你。

　　九瑜雾气糊了眼睛，任凭那雾气凝成了水滴也不肯闭上，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温文俊秀的爹爹极尽从容地赴死，血洒城墙，佩剑跌落，身子从高墙翻下。

　　她的爹爹——身为臣子，恪守本分，近乎愚忠。君王昏聩，天下人指摘。可她爹爹，以身殉城，终将以忠诚之名载入史册。当年的曾祖父卫国公，如今的爹爹靖安侯，风采依旧，不辱这一家忠诚之名。

　　这样，也好啊……九瑜含着泪拔下发上玉簪，风一吹，白绸带也散了，在半空飘飘荡荡，越飞越远。一头青丝散落，墨色印染在雪地里，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爹爹，来世还要做你的女儿。

　　爹爹，九儿来陪你了。

　　九瑜握住玉簪往颈间插去。

　　“噗——”没等她将簪子刺入肌肤，手腕便是一麻，一粒袖扣正巧击在她手腕处，发出沉闷低微的一声。

　　九瑜手掌无力张开，簪子从手心滑下砸到地上，恰巧磕在石头上断成两截。

　　正是卫永宁拧下袖扣，击打在九瑜手腕之上。他一直注意着九瑜的动静，此时见她竟想追随那九文乐而去，不由又惊又怒。

　　“想死？”卫永宁扬鞭指向岷州，脸色沉沉，“我说了，让你看着城灭。你以为自己说出那一番话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几分悲壮罢了。若降了何至于死这么多人？你们大宁人，遵从所谓圣人之道，愚忠愚孝，竟愚昧至此！”

　　九瑜发着呆，并不理会他的嘲讽。这是爹爹亲手雕琢的玉簪，她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簪子，断了……

　　爹爹当日温润的笑还历历在目。

　　“九儿，爹给你磨的簪子，喜欢吗？待我的九儿及笄时，爹给你亲手簪上。”

　　“九儿，你名为瑜，小字闻佩，皆是取自‘玉’这一字，爹给你琢这只白玉簪，望你比德与玉，以玉之五德时时约束自己……”

　　仁、义、智、勇、洁。爹爹，九儿谨遵教诲，将这五德牢牢刻于心中，无愧于人，无愧于己，却为何世道如此？

　　卫永宁见九瑜痴痴呆呆的样子，抿唇扭过头去，指了指身边两位士兵说道：

　　“把她押下去。缚住手脚，绞住嘴，她若自绝了，拿你们是问！”

　　“是，将军！”

　　九瑜正要弯下身子捡起那断簪，两个士兵就押住她往军营走去了。九瑜看着地上的簪子泪水涟涟，奈何身体已被拖拉着离开，连拾捡起都做不到。

　　卫永宁见她一直回望那支簪子，等她走得远了，便下马捡起这断成两截的簪子：“不过一支簪子，又何至于此？”

　　想要丢掉，手顿了一下，卫永宁将这断簪收入怀中，仰头看向岷州城墙。

　　战事结束，城门已破，城墙之上也看不见那傲骨铮铮的九大人了。

　　“将军，那九文乐尸身该如何处理？是否悬在城墙上示众？”参将齐申上前，恭声问道。

　　卫永宁睨他一眼：“怎么，你想激起民愤？”

　　“属下不敢！”齐申讪讪一笑。

　　“九文乐乃大宁朝堂一朵奇葩，生于淤泥却高洁如莲，是真君子，深受百姓爱戴。你今日挂了他尸身，明日说不得就有人反了。”

　　“那将军……”

　　卫永宁一阵烦躁，挥了挥手：“好生葬了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