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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三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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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家的……双手沾的都是血……”他撸起袖子,帮她一点一点擦掉手上早已干涸的血渍。金盆中清水嗅到腥味,不满的荡漾起来。
“渔妇杀鱼,农妇宰鸡,哪个不是满手鲜血?”她半认真得混淆视听,然后得意地开始微笑,仿佛自己其实并非一个粗莽的杀手,而是一个巧舌如簧的文豪雅士。
“三儿,你的钱应该攒的差不多了罢。”他开始给她擦脸。
“嗯……我觉得我都快富有四海了,天上的神仙都得给我请来,何况一个小小的郎中。”她高傲的扬起纹眉。
“她……可不比其他的……”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好象被蚂蚁夹了一下。
“希望她真的像传说得那么本事!”她似乎很容易动怒,耳根红了,顿时杀气凛然。
这回他没有再把话接下去,只是默默得把盛满脏水的盆拿开,然后端过来一杯清茶。
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握住茶杯。
她只是轻微摸索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
若非明眼人,是全然看不出三儿的眼睛,是瞎的。
他又默默地走出厢房,来到后院,一下一下地劈起柴来。
五年前,他捡到三儿。
当时三儿就瞎了,三儿醒后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摔了很长时间的东西,可见她之前并不是瞎的,尔后她一声比一声恶毒的咒骂,使他推断出三儿失明的与御飞白有关。
他是半个江湖人,对御飞白自然也是如雷贯耳,与他有瓜葛的女人太多,好象三儿也不幸是弱水三千中的一瓢。
他其实很明确的询问过三儿御飞白与她的关系,三儿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是妓女,他是我的客人。”
三儿之前是不是妓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后来三儿做了五年的杀手,什么人都敢杀,上到皇亲国戚豪门望族下至江湖俗人街头市井,只要你出的起银子,她就杀得了人。
三儿在攒钱,为得是求医治她的眼睛。
求伤。
伤是中原第一名医,天价行医,什么人都敢治,也能治,上到皇亲国戚豪门望族下至江湖俗人街头市井,只要你出的起银子,她就医得了人。
御飞白瞎了十年的眼睛,就是她治好的。
“我不信她真有这么厉害!她若治不好我,我立刻杀了她!”三儿经常杀气逼人的说。他其实知道,伤的传说是支撑三儿活下来的希望,从三儿开始重金杀人,她就信伤能治好她的眼睛。
三儿同时还坚信他能找到伤。
“柴子,你能找到伤吗?”三儿经常问他。他有时候摇头,有时候点头——反正三儿看不见,就一概当作他默认了。他时不时也会小提醒一下三儿:“伤治好御飞白的眼睛之后就和他一起退隐江湖了……”他的言下之意是,就凭我和伤那点交情是不足以逼那个视财如命的女人现身的,但多数情况下三儿总是会理解到那点擦边的意思,于是立刻暴怒:
“退隐?这对狗男女凭什么退隐?行医的凭得是积德行善而那女人治个病敢漫天要价逼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产尽破,垂死病患在她面前也激不起这唯利是图之人一点恻隐之心;至于御飞白……”每每提及这位传奇人物,三儿都不忘冷笑两声——这是她最擅长的表情,薄唇轻挑,下颚微抬,将这张天香国色的脸的每一处精妙都招展的淋漓尽致。然后她就会说:“多少冤魂命绝他手,那是他想退隐就能退隐的么?”说起这话的三儿,又像是一个为民除害的大侠士。
“柴子,”三儿吩咐他,“收拾收拾。我们走。”
柴子其实并不确定他们出发的方向,他好像就是随便挑了一条路就这么走起来了。路上他们多半是沉默的,偶尔会由三儿问起一些问题来展开他们之间简短的对话。三儿问起的,多半是有关伤的。
“柴子,伤长的好看吗?”三儿喜欢问一些诸如此类的问题。
女人就是女人。柴子寻思。他通常都会答非所问:“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五年前。”
他好像不想讨论伤的容貌问题,三儿心无城府,很容易就被带到了柴子所设计的对话里:“她给御飞白治眼睛时,我碰巧在场。”
三儿听着,但没在问下去了。多少人好奇五年前那次伤与御飞白的相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致这两个传奇从此就比翼双飞销声匿迹了。但三儿没再问下去了,或者她此刻感兴趣的,根本就是伤要以多大的魅力才足以抢走她花魁的御飞白,而不是他们发生了怎样的往事。
三儿没再问了,柴子反而开始考虑她荒诞的问题。伤长得好看吗?普普通通的脸,算不上好看,而且是决然比不上三儿的。平常人看来也许都会说御飞白眼盲了十年,早忘记人间尤物的风采。可是他们不知道御飞白看人从来都是靠触觉的,这比眼观更能说明事实的真相。
不知多久之后的一天清晨,有人突然在三儿和柴子面前跪下了,她的声音悠扬的像吹过竹林的小风:“师父,好久不见。”
柴子说:“伤,起来吧。”
三儿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和言行,只是兀的把柴子身上的箱子朝伤面前一扔,里面的琳琅满目乒乒作响。“我的眼睛够值这个钱吧?”三儿以她的经典表情挑衅的问。
可是伤并没有理她。伤依然用一种不温不火的语气对柴子说:“师父,我已经退隐了。”
“你这不是退隐,只是在我给你们找得地方躲起来了而已。”柴子回答。
三儿这才注意到,伤的声音,与柴子如出一辙。
三儿听见有人转身的声音,接着,她听见伤说:“储婆!验货!”
一个身体矍铄的老太太拿走了三儿沉重的箱子。三儿再次冷笑:“看看你究竟有多识货,这些个东西值得银子,够让你从这里搭座银梯上九重天!”
片刻,储婆走了出来,对着伤耳语了一番。
伤道:“你的眼睛我治了。”
三儿回:“我的眼睛够值这个钱啊?”
“不,”伤说:“是我值这个数。”
“治不好杀了你。”这是三儿对伤说的最后一句话。
数天之后,三儿真的重见光明了。她复明后见得第一个人,是御飞白。
三突然就哭开了:“你要是早见着我长什么样子,就不会离开了对不对?”
御飞白笑。他从来都是以这个笑容著称的,笑得一尘不染,如同被最清透的溪水洗过的风一样,干净而纯粹,笑得人间满是和平,四处春暖花开。
“不是的,小三儿,我早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和你现在没什么差别。”
“你让我和你一样……变成一个杀人恶魔!!!”三儿哭吼。
“我杀人,但我并不是恶魔。我和你一样,用他们的命来换我的眼睛。我觉得值得。并且,小三儿,你认识我之前,并不是未开杀戒的。”御飞白笑言。
“你身边尽是冤鬼,你何以安心退隐?!”
“我身边,只有伤和清风而已。”
御飞白再次笑了,斑驳的阳光伸进阴暗的屋子,当下竟真的有清风乘载着阳光萦绕而来。
“三儿,我不会爱你的,下次不要再弄瞎眼睛了,不管是为了见我一面还是杀了伤,都不值得。
伤已经没有眼睛给你换了。”
“师父。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谈过了话了……”
伤偎依着她的师父,像个孩子一样摆出与世无争的笑容,溪水俏皮嬉闹着拍过她的双脚,她痒的笑出声来:“嘿嘿,我以后也要靠触觉过日子呢。”
“为师都过了五年了,要不要教教你?”柴子微笑着说。
“不用!飞白都过了十年了,我要他教我!”伤淘气的一噘嘴,面带幸福的开始害羞。
“我那眼睛……飞白还用的惯吧?”
“他老是说看不清楚,师父,你老眼昏花了哦!”
柴子笑了,只有爱徒觉察到他的苍老。
“两双眼睛,多少条人命阿……”柴子谈了口气,而后突然开怀大笑:“好徒弟,其实我们都该死。”
“我也觉得,我们都该死。”伤笑着应声。空荡的深山渐渐暖和起来,各种美丽的生命开始由复苏的清凉向活跃的和煦蜕变,充盈着,流淌着。神明的恩赐带着人间多美好的感慨创造出漫溢的宁静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