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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鸣鸟之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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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常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诉诸笔墨,你们可曾细察过林美人生前所作之画?”这时,白世卿上前两步,这样问道。
越尧立马回答:“那是当然。”声音简洁有力,但紧接着情绪却低落下来,说,“可锦衣卫都是些习武之人,字是认得,但要说赏画嘛……”
想当年,谢意也是修过《美术鉴赏》的人,但也不敢说自己能够读懂一个性格纤细敏感的女画师的画中真意。要让越尧他们从画里去找线索,确实是有些为难了。
“偏偏这个紧要关头乘风不在,至于惊雷大哥……”越尧抬头望天,这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说曹操曹操到,越尧话音刚落,背后就听见惊雷那浑厚的大嗓门儿吼起来:“越尧!越尧!一转眼又给我跑哪儿去了?!让你小子去给我叫个人,结果半天都——哟!”这一下看到站在门口的谢意,惊雷立刻止住话,脱口问道,“谢君!您怎么会在这儿?”
谢意正苦恼又得解释一番,就听见越尧道:“谢君觉得他那宫里太单调了,来挑几幅书画回去。”眼见惊雷又要发作,越尧于是赶紧举手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马上去。绿袖姐早上出宫办事儿去了,这会儿还不知道回没回来呢。”话音刚落,一转眼就消失了身影。
惊雷走过来,先是恭恭敬敬地向谢意行了一个鞠礼,这副沉稳模样跟刚才大发雷霆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道:“谢君若是要看书画,属下找个人给您带路。”
谢意摆了摆手,刚想说不用,脑袋里却突然有了个点子,道:“都说林美人工笔花鸟乃是一绝,我那清风斋最不缺的就是花花草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画得栩栩如生。”
惊雷显得颇有些为难,谢意继续说:“反正你们不是正愁没人懂画儿么?”他回头看看白世卿,“巧了,白少侍对书画正好颇有研究。干脆你带我们去看看林美人留下的画作,就算最后看不出个名堂来,也既不耽误你查案,也不耽误我挑画。”
“话虽是这么说……”
“既然如此,那就别磨蹭了。”谢意说着就快步往里走去,不再让惊雷有机会反驳他的话,当先迈进了大堂。惊雷和白、宋二人也很快跟了上去,几个人在水墨堂管事的带领之下穿堂入室,径直来到了存放书画的墨宝库。
御用的画师是不允许在自己所作之画上落款或者题字的,林美人自然也不例外,但水墨堂的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哪些画作出自林美人之手。只是把这些画一一找出来颇费了一番工夫,到最后,摆在众人面前的就是一字排开的十二幅画。
谢意看着这些画卷,其上有繁花碧草,有山石修竹,有小桥流水,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和憨态可掬的小猫小狗。
他看不出来这些画到底孰优孰劣,只觉得都画得差不多,格局不大,但胜在颇具情趣。尤其是那幅美人琵琶图,眉眼描摹得极其艳丽,真让人惹不住猜测那琵琶掩映之后到底是张怎样的绝色丽颜。
“这画上之人就是林美人吗?”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林美人会把自己当成模特入画,但为他们辨画的一个画师却说:“林姑娘清丽之姿,和这画中人大不相同。”
只叫“林姑娘”,却不称“林美人”,林绣娴生前当真跟这里的人关系不错。
谢意感到些许挫败,只好问白世卿:“世卿,你可有看出什么来?”
白世卿盯着其中一幅花鸟图瞧了半晌,颇为感慨地说:“林美人虽待人温和友善,但想必内里也是个极孤寂之人。你看这花草繁盛之貌,青鸟唱和,原本应欢喜热闹,但一只啼鸣求欢,另一只却充耳不闻,可见她生前……大抵还是过得不如意。”
谢意听了这番话之后,也来到这幅画前端详了一会儿,感叹道:“对谁都很好,但跟谁都不交心,说的就是这种人吧。怪不得林美人生前只有一个花容可以信任,别人都说她好,却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为什么而忧虑。”
宋远麓插话进来说:“我倒是觉得这个林美人挺聪明的,后宫里是非纷扰,不跟人交心方为明智之策。若是轻易相信别人,指不定哪天就被自己信任的人在背后捅了刀子。”白世卿轻飘飘地看过去一眼,宋远麓心虚似的摸摸鼻子,立刻住了口。
谢意的视线依旧落在画上,偶尔飘回去看看那幅美人琵琶图,见惊雷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就把画拿起来问他:“惊雷,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惊雷沉吟了一会儿,认真道:“属下以为,深宫之中,像林美人这样一直不得圣宠,连圣上的面也见不着的嫔妃数不胜数,但只要熬过这五年,她们就能出宫另结良缘,实在犯不着为此寻死。”
谢意笑了:“这么说,你觉得这两只鸟,一只是林美人,另一只是皇上,她是因为得不到圣上恩宠,所以才郁郁寡欢、投井自尽的?”
惊雷看向白世卿,恭敬道:“如白少侍所说,画中所画。”
谢意轻轻把画放回去,但视线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只鸟。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低落,声音因而显得飘飘忽忽的、毫无实感,说:“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难道要告诉皇上,林美人是因为得不到他的恩宠,独守空闺寂寞,所以绝望自杀,这次回来就是来找他报仇的吗?”
惊雷一下子跪了下来,除了白世卿和宋远麓,水墨堂的人也纷纷跪倒在地。惊雷声音一成不变,道:“属下不敢。”
“你是不敢,”谢意轻飘飘地说,“我们都不敢。”
他默立着半晌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下跪众人皆肃然噤声,直到白世卿出声提醒他:“修缘。”
谢意终于回过神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幅花鸟图,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好了,这些画本君都不喜欢。回宫吧。”
从水墨堂回来以后,谢意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白少侍和宋少侍都回去了,他就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抄佛经,竟然很快就抄完了。
等他搁了笔把稿子拿起来一看,不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叹道:“还以为有多少呢,结果这么快就抄完了。”
小窦子进来帮自家主子整理手抄稿,收拾着收拾着,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主子,从水墨堂回来以后您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气闷伤身,您这身子本就刚好没多久,这几天又一直闷在房里抄经,可要小心着别给闷坏了。”
谢意似听非听,也没个反应。小窦子收拾完稿子,等了一会儿,见主子没什么吩咐,就默默地退下去了。
傍晚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小雨,不过跟那天不同的是,这场雨很快就停了。雨过天晴之后,空气里湿漉漉的,夜风微凉,谢意给自己加了件儿衣裳。
晚饭也没什么胃口,刚撤了碗筷,越尧就来了。
“白天的事,属下都禀告给皇上了。”
谢意瞪向他,问:“你都说什么了?”
越尧支支吾吾,见谢意快要变脸色了,才心一横,道:“惊雷大哥让我说的。七日之期近在眼前,总得给皇上一个交待吧……”
他说得底气不足,谢意也是恨铁不成钢,道:“真是笨死了!什么都还没查清楚,就凭一幅画胡乱作出的猜测,也能当成真的?”说完,他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一改之前精神萎靡的状态,风风火火地朝外面跑去。
“谢君你去哪儿?”
谢意把跟上来的越尧推开,毫不留情道:“告诉惊雷,自己先领三十板子,明天去皇上面前请罪。”说完,他抿抿唇,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现在去一趟御书房。”
“可皇上不在御书房。”
谢意猛地回过头来,问:“那他在哪儿?”
越尧低下头,闷闷地说:“皇上……在紫宸宫。”
紫宸宫,皇贵妃。
谢意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直到越尧都忍不住想出声提醒,他才恍然似的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那我去平安殿,等他回来。”
母后罚了谢意抄经,晏长留早就知道了。自己对他的独宠,他的张扬和叛逆,都可以成为母后敲打他的理由,让他抄佛经,也是想告诉他要静下心来,沉得住气,收敛姿态。
然而他的脑袋里,好像根本就没有“收敛”这两个字。
御辇之上,晏长留远远就看见谢意站在平安殿前,微微仰头看着天空。
今夜星光黯淡,月光也黯淡,连影子也好像没有,独一个人清瘦落寞,峭然而立,就像荒原之上一棵独木,也如群山之中一座指天而立的孤峰,藏不住他的傲气和自尊,让人心痛也心疼。
御辇落下,晏长留慢慢朝谢意走去。这个时候,谢意也注意到了他。
“怎么身边一个人都不带,就这样跑出来。”言下之意似乎微有责备。
谢意却并不在意这个,答非所问道:“微臣还以为皇上不回来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句话里面隐含的一丝丝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