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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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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抚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腹,才刚刚可以诊到的脉象,想必那孩子也是很小很小的吧。
这是第四个……不,第五个孩子了。
“媚娘打算给朕生个皇子还是公主?”
李治伸手搀了武后坐起身来,榻下御医撤了脉枕,收拾东西低了头放轻脚步退下,四围的宫女见机放下竹帘,亦退出来到外面候着去了。
武后坐正了身子,理一理衣襟,扑哧笑出来:“当然还想给皇上添个儿子。”
纵然稍纵即逝,李治还是看出了武后笑靥之下的一丝异样,那个连名字都未取便夭折了的女儿,是这么多年来二人的一块心病。
明明是都快要遗忘了的事情,却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被触及,如同深深的潭水下泛起的气泡,飘摇着上升,带着水草经年累月的稠绿颜色。
他揽了怀中人笑了:“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朕和媚娘的孩子。”
武后推一推他:“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话来羞我——皇上回去吧,这时辰高丽的战报就快送上来——我有些乏,想睡了。”
于是李治在武后目送着他的笑容中离开,竹帘撩起复又垂下。
外间很热,这秋日的天虽高了,气却颇为不爽——碧蓝的天上一丝云也无,白晃晃的阳光如水银泻地,映得殿前廊下也是白得刺目。
平日放在殿中用以去凉的冰块和风轮被挪到距离卧榻较远的位置,为的是不让怀着身孕的皇后受了凉,同时也能保证不至于太热。
此刻风轮悠悠转着,一旁的冰已经融了多半,盘中积水透着清冷的气息,盘外挂着的水滴一颗一颗滑下去,将衬在其下的丝绢打湿,那丝绢上染的一朵牡丹花便也显得格外的颜色厚重,如晨起的新妆。
靠里的帘子微动,现出隐约的颀长身影,武后斜斜倚在榻上抬了抬眼:“进来吧。”
又提高了声音,唤外面的宫女:“去弄个冰碗来。”
未等有人回答,室内便有少年的清亮嗓音传出:“不要放酥酪。”
“是,贺兰公子。”
如今贺兰敏之不在朝为官,又没有别的身份,上下人等却似乎有默契一般的全都直接唤他做贺兰公子——更有直接省了姓氏,只唤他公子。
公子,公子,从这些正当绮年的女孩子口中唤出来,虽省了姓氏,却也奇妙地凭空多了几分婉转。只有那个人,不必说出姓氏,却人人都知道说的是谁,公子,公子,只有他贺兰敏之。
贺兰敏之拎了衣摆坐在榻下,拱一拱手:“敏之冒昧了。”
冰碗来得很快,青瓷浅口碗里半浮半沉着碎玉零琼,其间杂了切成寸块的果肉,是西域新贡来的果子。
按照他的要求没有浇上酥酪,室内便慢慢泛起水果所特有的清甜气息来,贺兰敏之指了指脚前,宫女便蹲了身子将冰碗小心地放在地毡上,又弓身退下。
拨弄着碗中插在一块果肉上的签子,他应武后的要求继续说那被御医打断的事情——
武元庆、武元爽,皆已客死异乡。
平静的语调,如往常一样含了一丝微笑的嘴角,公事公办一样的态度。
以亲戚的身份,他应该对此表现出哀痛,以朝臣的身份,这本不是他应该插手的事情——更何况现下的贺兰敏之什么臣子都不是。
死去的武氏兄弟都是武后的异母兄长,昔日的荣国夫人寡居之时,这些所谓的“嫡子”没少给她气受,武后清晰地记得那些日子的痛和苦。
她看向安坐在面前从容奏对的敏之,思绪慢慢地飘着……
这个孩子的命也苦,父亲去世得早,只能随着母亲,回到外婆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那个时候,该是先皇太宗方驾崩不久,她带着李治许下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住进感业寺,削发为尼。
她需要回去,回到帝国最最宏伟的殿堂里,回到新皇的身边。
从荆棘和乱石中劈开一条道路——
所有的所有,尽数化为对李治的爱情,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就算再怎样飘渺,也是希望。
李治派了近身的内侍来探望她,隐约透露了要她留发的消息。
前路如同日渐生长的三千青丝,一点一点明晰起来。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风轮徐徐转着,缓慢地将凉爽的空气送入宫室之内,一旁用来放置奏折的几案还没有来得及被撤走,奏折旁一方砚池里上好朱砂安静地积着,泛出迷离的红紫纷纷,是御批方能使用。
是了,如今她已是一国之后,万民之母。
不仅如此,她更已经触摸到整个帝国最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丧事如何办理,还要姨母拿个主意。”
说完了么……
她抬眼看过去,贺兰敏之微微垂了头,长长睫毛掩了眼眸便也就掩了面上喜怒哀乐贪怨嗔痴,面庞沉静一如那碗中的浮冰。
那两兄弟,是真的怨恨吧。
一门兴衰荣辱,尽皆系于女子裙带,而这个女人以及她的母亲、姐妹,却是他们曾经以为弱质可欺的。
而他们也真的欺了——谁会想到后来武媚娘真的可以重回内廷竟至于戴上后冠?!
她给了他们升官进爵,给了他们荣华显贵,接着便是韩国夫人亦蒙圣宠,贺兰敏之入东宫为官,辅佐太子——似乎顷刻之间乾坤倒换。
人心总是奇妙的,他们一边享受着这裙带上吊着的风光,一边在心里生出暗昧的纠缠的不平和轻视:
不就是这两姐妹依靠着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才得来的高位吗?
荣国夫人在听到武元庆的回答之前,曾以为这几兄弟多少也会有些反悔——至少是有些反思。但她失望了:家宴之上,并不是外间朝臣往来,在无需贴一张清高的面皮出来的时候,却偏偏听到了那样的答案。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武后轻巧的利用了那个回答,转而成为贬抑的最好理由,如此一面向天下做出皇后谦抑外戚的表率,一面也就轻飘飘地抹去了这段恩怨。
此去龙州、振州,路途遥远,谁也说不准是不是在路上会发生什么。
“知道了……”武后拂一拂袖子,又说:“下面如何办,自有人来操心——你再不吃,冰可就都化掉了。”
宽阔袍袖下的手指点向依旧放在地毡上的冰碗,里面的碎冰已经变成了薄片,在那一汪清水里漂浮着,一触即碎的模样。
贺兰敏之捧起碗抿了一口,他说了这么久,着实有些口干,然而那水入口冰凉,却又不能立刻咽下去,只能含在口中来慢慢润着喉咙。
是上天给予的格外浩大的恩宠么?这个孩子有着难以想象的灵秀,天姿自然,不似人间子。
纵然年幼失怙,寄人篱下,却不曾在他的身上刻下痕迹。贺兰敏之举手投足间都是天生成一派清标雅洁,即使是从小受着世代簪缨豪门望族庭训的世家公子,在他面前亦要自惭形秽。明明是同样的事情,由他做来,便硬是比别人要赏心悦目上几分。
即使是见不得光的谋划和杀伐……
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