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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晚秋(3/6),(4/6)-山本周五郎 ...

  •   晚秋(三)
      进藤主计是个有名的冷酷无情之人,他甚至被指责为奸邪谄媚的佞臣。作为冈崎藩藩主水野忠善的御用人,他控制了将近二十年藩国的藩政实权,所作所为尽是独断,顽固,暴虐之道,尤其是最近十年来,压迫领地内的寺院和加重租税,使他成了藩国内怨恨最深的对象;而且,如果有人站出来指责他的乱政,他就会躲到君主权威的背后,毫不留情地将此人革职诬陷。……津留的父亲,浜野新兵卫也是牺牲者之一。新兵卫本来是在财政部门任职的,但他对主计的重税政策实在看不过去,几次递交意见书,但因为根本不被理会,终于发怒在城堡中想刺杀主计。结果不幸受人阻拦,刺杀失败,然后,受命剖腹自裁去世了。津留当时才十三岁,新兵卫在剖腹前一晚对妻子说:“这要是一个男孩倒还可以继承我的遗志,”又说:“未能讨伐主计成功就死,实在是太遗憾了。”他好似这样述说了好几遍。……津留和母亲在暗中被重臣中村惣兵卫收留。三年前,母亲病逝,临死之前她把父亲的遗愿不厌其烦地给津留说了好几遍,然后“这件东西里有你母亲的心留存其中。”她将一柄短剑留给了津留。母亲并没有再说什么,但已经十五岁的津留很清楚母亲的意思,她对自己发誓,将来一定要用母亲留下的这柄拥有母亲之心的短剑去完成父亲的遗志。
      ——对方现在只是被主公怀疑之人,不能轻举妄动。
      惣兵卫和外记都这么告诫自己,但津留却打算只要有机会实现目的便会行动。但是,在主计的生活中,却一直没有任何可乘之机,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从凌晨到深夜,主计从不休息坚持专心致志书写的日子没有变化,那种一心一意,倾注全身精神的姿态,别说什么可乘之机,甚至有种令人十分感动的东西存在。……让人感动的话,其实他那身简朴的衣裤,朴素的餐食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按照外记的吩咐,他的每餐饭里都会提供鸡蛋或者鱼鸟的肉类,但主计绝不会对这些动筷。有一次试着问:“是否味道不合您的口味?”,主计只是回答:“不,不吃这些东西的。”而且刚开始给他的全是白米饭,但因为主计的要求,添加小麦变成了麦米饭,可他还是好几次“再多加些小麦,”这样要求,终于变成贫穷百姓家吃的黑色米饭了。他那一看便知不知洗过、缝补过多少回的衣服,当看到那袖口破裂开来时,忽然出于母性想帮他补一下,主计却会用他难看的动作,但却很熟练的方法自己缝补好。有一次津留端着晚饭过去时,主计靠近拉门正好在往针孔里穿线,已近黄昏,老人的眼睛似乎有些困难,一直没能成功。在天色渐暗的光线下,他眯着眼皱起眉头拼命寻找针孔,那具矮小的身躯怎么看都只有孤独寂寞的感觉。……这时津留想起主计到此时为止,一次都没结过婚,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之事。据说以前他也曾收过养子,但没几年就离别了,到现在连一个继承他家族的人也没有。
      ——他一直都这样,连缝补衣裳都自己做,就这样生活过来的吗?
      老人孤独的模样令津留感动,她悄悄靠近老人,“我来帮您穿针吧。”说着,她从老人手中拿过线和针。主计苦笑着说:“……最近天暗得越来越早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解释。那是弱弱的、无所依靠的、无法用语言形容但真正无助的声调。那时,在津留心中是否还有“短剑”呢?不,……女人记得当时在她心中,除了对老人孤独寂寞的模样同情心泛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
      ——难道这就是那个所谓冷酷无情的人?津留的心中开始产生这样的怀疑。——这是一个把持藩政二十年之久,为谋取私利恣意妄为的人吗?
      但随后,女人又马上记起了父亲的死亡。进藤主计,是已故父亲决心放弃生命也要刺杀的对象。为了主公,为了冈崎藩国领地内的百姓,是她拼死也要消灭的敌人。……津留在自己房间里将短剑从剑鞘中悄悄抽出来好几次,那是为了确认自己将要完成父亲遗志的决心。在拥有母亲灵魂的剑刃光芒中,她坚固了自己绝不退缩的决心。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津留眼中多出了更多的焦躁和痛苦难熬的神色。
      一天晚上,风刮得很厉害。第二天早晨,端了早餐送去时,主计站在走廊边缘望着庭院。“昨夜的风把树叶都吹落了。”说着,他伸手指向那边,“……看,都成了那样的枯树林。”

      晚秋(四)
      “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您指的是哪棵树?”
      “就是那片树林的树。”
      这时,津留想到,“就是现在!”主计站在木板宽廊边的姿态,完全放松了警惕,——现在应该能够刺杀他,这么心想,津留忘我地贴近主计身边,她一只手握住怀中的短剑,口中说:
      “那是,应该是,”就像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含糊不清地回答:“……没错,那是栎树。”
      “……”主计忽然沈默不语,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突然中止了。津留全身僵化,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停止呼吸了。面向老人矮瘦个子的背后这边,那后背传来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大压力,一点一点地向她压倒过来。津留将手放下,垂下了头。她的两个膝盖像要发出声音似的在发颤。
      “是吗,那就是栎树啊。”不久主计平静地低声自语:“……常见的树,栎树的名称也知道,可到了今天这个年龄才知道这就是栎树,这个年龄,……真是蠢极了。”
      最后一句是以自嘲的语气说的,但却给津留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开始经常有客人来访了。来客总是三位相同的人物,他们大多在傍晚或者入夜后才会来这里。避开他人耳目悄悄进入里间,与主计密谈后回去。有时候时间很短暂,但谈到黎明时分才走也不少见。……津留认得来客中的一人,他名叫铃木主马,担任目附役【注2:目附役】,在藩国国内拥有精明能干的名声。其他两人虽然不知道姓名,但也能猜测到都是担任要职的人。——终于审判要开始了,津留心想。他们应该是来做事先调查的,然后,不多久就要审判了。……那样就没有机会接近主计了,津留像在被什么催促着似的,每一刻都让她难以呼吸,无法静下心来。
      来访的客人中最频繁的就是铃木主马。与主计说话时间最长的也是他。而且,他还经常说着说着就会提高自己的说话声。那时,津留会悄悄靠近纸拉门,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谈话。虽然再怎么大声也没法完全听清楚所有内容。不过将传过来的语句片断凑起来,慢慢的隐约也能理解到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
      那是令津留震惊的事情。
      正如津留的推测,三位来客的确是为了审判的事前调查而来。但是指挥调查的其实却是主计自己。——这不可能,津留自己都否定了好几次,——哪有自己指挥审判自己的,不可能会有如此枉法的事情。但事实却是无法否定的。透过拉门传过来的对话语句明确地表明这就是事实。
      进藤主计手中仍然掌握着大权。
      两年前藩主监物忠善逝去,右卫门大夫忠春继承了家督。主计失去了故主的庇护,他被解除了御用人的职务。所以现在作为藩政改革的第一步,就是问责至今为止积年累月的乱政,主计正要坐上被审判的位子。
      可他手中还掌握着大权。虽然已是将要接受审判之身,但他手中的权力居然还能指挥审判,如此强大。
      ——在此处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看,不能听。第一天外记就这样对她说过,——你必须当作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嘴巴的状态在此。
      津留想起了这些。也就是说,外记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里将会发生什么。连被称为新冈崎藩之柱石的水野外记,其实也在辅助进藤主计的枉法行为。这把津留弄糊涂了,她被这重大的情况吓得直冒冷汗。
      十一月中旬一个冰冻寒冷的夜晚。天刚黑水野外记便来了,没多久铃木主马和其他两人也过来了。这些人在这里同时会面还是第一次,他们一起来到里间,好像在以文件为主题开始开会。翻动纸张的声音和低声说话声开始响起,——期间能听到铃木主马所发出的激动的说话声,“我不能接受”或者“这太残酷了”还有“没有这样的事实”之类的说话声。
      十点多的时候,很意外,响起了铃声,“沏壶茶来。”被这样吩咐。津留端来茶和茶点,她装作随意的样子看了一下房间内的状况。在客人们面前,摆满了成堆的文件,那些好像是主计从来到此处后,夜以继日不停书写出来的记录。
      “果然如此。”返回自己的房间,津留不由得因为愤怒变了脸色,她自语道:“……他书写的就是审判自己所用的调查报告,将会以那份报告作出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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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要说:  注2:目附役=监督武士的检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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