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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糖葫芦 ...

  •   天上还蒙着厚厚的一层幕布时,老城区一条幽深小巷里的一盏灯就会点亮,透过旧玻璃窗的一点昏黄,隐约可见微微佝偻的老汉在矮屋中走动。悄然无声的巷中飘出忽隐忽现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而在万籁俱寂的夜,这极轻的声音如同偶尔的犬吠一般,融入每一处空气的缝隙,融为一体。

      东方一点白时,老李已经推着他那辆三轮推车在小巷中东拐西绕。轮子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传来“咯咯咯”的滚轮声,孤独而悠闲。此时的巷仍然是安静的,只是有了一些妇女洗衣服的声音。潺潺的流水声和着棒槌敲打在衣物上的闷声,在早晨清新而寒凉的空气中,反而更显小巷的静谧,格外使人放松。

      老李推着车走到一处门前时,已经有一个头发霜白却精神抖擞的老人等在那儿。瞧见老李过来,老人中气十足地朗声笑道,“老李,今天做了多少?”是退休在家的大学教授老刘。

      老李张着嘴无声地笑,苍老的脸上透出寂寥,道:“就做了一半。”停顿半响,又幽幽地叹一声,说,“现在这东西也不好卖了。”

      老刘扶着三轮的杠帮着推车,也叹了口气,说,“是啊,世道变了,咱们也跟不上,做的这些旧营生,你就权当消遣吧。”

      老李轻轻地摇着头,连带头顶稀疏的白发也在雾气中颤巍巍地晃荡。他笑了笑,说,“老刘,今天还去学校啊。”

      “嗯。”老刘笑应着,将目光放远,“现在整天地,什么事也没有,孩子也不在跟前,在实验室摆弄摆弄,好过什么也不做呀。”

      两个老人静默无语。红日初升,小巷中散着碎碎的脚步声和滚轮声,两抹淡影在地上拉长,像两个失亲的孤人互相依偎。

      老李把推车从老城区推到目的地时,正好是早上人群来往开始频繁的时候。他把推车往靠墙处老地方一放,支起一根顶上带着泡沫块的长木棍,往车尾圆孔里一插,家伙什就算是摆好了。这时的街充满了烟火气,长长的一条街上,零星的布着好几个像老李一样的临时摊点,把原本就不宽敞的街挤得更逼仄了。

      街上的人群像搅在一个桶里的各色油漆,细细的一条一条的行径在人流中隐约可见,如同一群蚂蚁觅食般,漠然地沿着相同的路径行走。当偶尔有一个年轻的或中年的人从大流中走出,到老李摊前时,老李就会伸出缩在袖筒里的双手,掀开罩在木桶上的白布,露出里头一颗颗红彤彤的、圆润饱满的、仿佛闪着光的糖葫芦来。老李这时会抽出一根竹签,笑着问顾客,“您要几个?”

      老李与别人不同,他先不把糖葫芦挨个串好,只管客人要几个,他就串几个。他串糖葫芦很有一手,串了那么多年,几乎没有裂了糖衣,或是戳到籽的时候。

      一个个如雕琢过的红宝石一般圆润美丽的糖衣山楂在老李手中翻飞,一瞬就串成了。这时顾客把手中早备好的零钱放到推车上的铁盒子里,就成了。

      过去三十余年,从老李这过手的糖葫芦越来越少,现在一个上午,就只卖出了四十余颗。老李抽出一把竹签,把余下的糖葫芦一个个地串好。

      过了上午,老李就带着串好的糖葫芦,慢悠悠地推着车,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从一个小巷步到另一个小巷。他从不吆喝,也不会不耐烦,就在城市的喧嚣中踱完一整天。再推着车,回到老城区。

      推车已经洗净,停放在小院中间,老李窝在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回想这一天又剩下了十多个没卖出去,就不由得沉沉叹气。头顶的天空滑过一只麻雀,留下一道残影。耳边还萦绕着清越欢快的鸟声,只是这鸟声在日趋严寒的冬日,总还透出一股寂寥。雀呀,你在这冬日也掉队了吗?

      天气更冷了。

      下午,老李接到在外省工作的儿子打来的电话。儿子和女儿这个月又不回来了。

      老李在心底无奈地叹口气,又絮絮叨叨的叮嘱着许多琐事。电话末了,儿子又提了让他不再卖糖葫芦的事。老李也知道儿子出息,可以让他安享晚年,只是这哪里是卖不卖糖葫芦的事呢。老李捏着听筒,环顾四周,淌下两行老泪。这房子空啊!常年不归家的儿子更不知道他的摊子差点儿被城管查封,若不是一个年轻人……罢了罢了,这样的事不说也罢,如果被儿子知道,铁定又被要求弃了糖葫芦的营生。

      深冬,下了一场雪,把地上积得厚厚的,车轱辘子使劲儿都滚不动。老李就趁势窝在家里,看着他的推车,抱着棉被想了三天。

      一场霏霏的小雨过后,雪融了,远处的天显出一道圆形轮廓,柔柔地散着红晕。天虽然依旧冷得刺骨,却已隐隐有了春日的迹象,连日光都更暖融融了。

      黑夜还浓浓未散时,老李就起身,从窝了三天的床上下来,在灶头窸窸窣窣地忙活着。小巷又亮起一盏灯,又传来熟悉的却又有些不同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叮咚咚。

      老李推着三轮摇摇晃晃地走到老刘门前时,他已在那儿哈着气,蹬着腿舒展筋骨。

      “老李,今天做了多少呀?”

      老李腼腆一笑,道:“没,不卖糖葫芦了。”

      “哎呦,”老刘一瞬来了兴致,“那你干什么了,我看看。”

      老刘走近了才看见老李推车上的矮桶旁又放了一个高桶,上头照旧遮着块白布。他掀开两块白布,探头去看。矮桶里依旧是糖葫芦,而高桶里,是熬得不稀不稠的白粥,粒粒分明,早晨时分的光一照,显出晶莹饱满的姿态来,就如同那一颗颗会闪着光的糖葫芦。

      “呦,是粥!你改行卖粥了?”老刘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老李慢慢摇头,眼睛眯着笑。这笑不同往日的忧愁木然,而是透着一丝光,如同找寻到一条生存的路。他轻轻抚着那木桶的桶身,说,“改行了,不卖糖葫芦,改施粥了。”

      “施粥?”老刘皱起眉头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终是不解地问,“怎么突然想起施粥这事儿了?”

      面对老刘一脸的疑惑,老李少有地爽朗一笑,说:“就前几天,差点被城管抓了。”他又笑,看着老刘睁大的眼睛,补充道,“幸亏了一个年轻人帮我推车。哈哈哈,说起来,还欠着他一串糖葫芦呢。”

      老李看了一眼还面带疑惑的老刘,黧黑的脸颊泛起微红。

      “那年轻人说,他就在城西工地上,”他叹了一口气,“小伙子二十出头就出来工作了,工地上也不容易,都是出来卖力气的。”

      听完一席话,老刘似乎明白了。他沉思许久,忽然笑着拍拍老李的肩头,说,“好家伙,你这是要学雷锋啊!走吧,一起!”说罢,也去帮老李推那三轮。

      冬日的暖阳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逼仄的小巷中显得孤独却别有生气。

      城西工地上,衣着脏乱的工人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着领到一碗稠粥,如果来得早,还能尝尝开胃的糖葫芦。

      老李接过老刘递来的碗,把铁勺伸到粥桶里舀上慢慢一勺,盛到碗里正好八分,在搁上一颗裹满糖浆的糖葫芦。红的鲜艳,白的亮眼,就这么一瞅,都觉得哈喇子也得流下来。

      老李手里忙活着,一边和面前拿粥的工人打着招呼,笑容满面,似乎脸上每一道褶子都舒展开了。

      分完了粥,老李找了一块稍为干净的石板坐下来,也端了一碗粥喝着,不时和同坐在旁边的老刘聊几句。一个年轻人端着喝完的空碗过来,坐在老李身边。

      “李叔,”他望着老李,“您每天都过来吗?”

      老李应着,“是呀,每天都来。下次再多做些糖葫芦,大伙儿都爱吃呢。”

      “为什么呢?也不见什么好的。”

      看着年轻人干净求知的眼睛,老李沉吟一会儿,说:“为着解闷儿呢。”

      年轻人似乎感到有些诧异,仔细看着老李的脸,又释然道:“是呢,也没错的。”

      一旁的老刘见状笑言:“你以为该说什么呢,为人民服务?哈哈,两个糟老头子不搞这虚名!”

      年轻人听到这反而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似乎说了什么荒诞不羁的话。老李拍拍年轻人的肩,说,“两个老头没这悟性呢,不过孩子都不在身边,日子过得虚得很,也不好总烦他们。来这煮粥给你们,一来解闷儿,二来也做了好事儿。”

      “是这个道理呢。”他没有再说什么,一起静静地坐在石板上。

      等到最后一位工人也喝完了粥,老李他们收拾了东西,挥别了来道谢的人,就推着三轮吱吱扭扭地走了。

      冬日里近午的阳光照得人浑身暖融融的,也给两个迎着太阳推着车的六旬老人度上了一层金光。两人慢慢地走着,踱着,远去,不见焦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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