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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本该是暑气正盛的日子,云楚山上却从来都少那么一份炎光。
      纵然这高到将山上山下隔成两个时节的云楚山就这么横亘在这,也止不住人们来求医的络绎不绝的行迹。
      有钱的来此,靠的是香车琳琅,外加跑瘦的几匹好马。有功夫傍身的则好说,一身轻功几番腾挪。而像那不急一时片刻,靠着韧劲带着干粮挑着扁担上山的普通农户,亦或是眼盲的拿着刚刚开好的红花被从半路上拾回去的黄毛丫头,真能算是可以进大夫家大门的寥寥无几的凡人了。
      而今弟子面前的人,怕是又是这寥寥无几的人中的一个了。

      男子蓬头垢面,鬼一般凌乱,粗麻围成的衣服上扎着不知哪里挂来的碎草,也早因土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身后用麻绳背着一个竹椅,麻绳怕是糙拧的,绳印深深的嵌进了男子肩背的肉里,狰狞得像是什么酷刑后的伤痕。椅子上软绵绵伏着一个老妪,干瘪,瘦小,用布条将身体固定在椅子上。

      男子爬上最后一级台阶便吐了一口血昏死在门前,当着正开门的弟子的面。

      男子一个时辰后醒了,不见身边老妪神色很是慌张,赶上弟子过来递了碗水示意他喝下。弟子很是纠结,刚刚的场景饶是他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冲着男子的耳朵喊:“你送来的那个妇人!!!她是你什么人啊!!!”
      男子一面摇头一面摆手,眼神里惶恐无措又歉疚。

      弟子叹了口气,这男子果然是听不到又说不出的。遂边比划边一字字慢慢地说:“那个老妇人,并无什么疾病,只是年岁太大了,五脏衰竭。没得医,明白吗?”
      男子反慌张了起来,掏出贴身叠好的一个荷包,荷包上倒有些绣线。打开亮出了一两有余的碎银,和一些铜板,噗通一声跪倒地上,磕了一串响头。弟子见了那些碎银有些锥心,忙摆手说不是钱的问题。哑男站起来拉着弟子的手边比划边忙向外走,还“哇哇”地喊出些声响。
      弟子没挣开手,反而紧紧握住了,一字一顿的说:“她老人家寿数到了,再喂滋补汤药下去反吃不消。我们这里是可以调养,但终究她也得死,懂吗?”
      男子楞楞的,超不知哪个方向比了下手,又紧抓着弟子的双手,嘴里发出些微声响,眼睛望向弟子。
      弟子点点头,低声说。“嗯,不是不救,是没得救,老人家寿数到这儿了。”

      哑男在老妪床前伺候了两天,老妪转醒了,哑男很是高兴,许是口耳不灵的人在自己的世界里会活得格外纯粹,高壮的汉子手舞足蹈得简直像个稚子。医生贴着门看着默不作声。
      老妪拉着哑男的手,哑男便安静了下来。老妪朝着医生说道:“您便是神医吧。这些日子操劳了,我们娘俩也没有药钱,”
      医生走到床边,蹲下身,对老妪说:“不敢。您儿子用一把竹椅将您背到我这,这份心意足够抵您的药钱了。”

      老妪像是开了话匣子,拉着哑男的手,断断续续给医生讲了诸多过往。
      老妪原是个普通人家闺女,出嫁后五年不得生育被休回了娘家。娘家面上搁不住跟她断了来往,年轻的姑娘便靠着针绣糊口。待到自己活了五十岁上下,攒了些银钱,又从江口拾来了一个聋哑的婴孩,用米汤喂大。好容易孩子大了,虽然聋哑,但也有个把子力气,能做点子苦工劳力。娘俩攒着小钱,盼着给哑巴娶一个老婆。老妪眼睛花了,做不得针线了。偏巧这时哑巴被污偷盗了三十两银钱,进了牢里,非得补上这银钱方可放人。老人家东拼西凑补好钱保他出来。想着钱可以再从头慢慢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却偏生忘了,这年岁可真是不饶人的东西啊。他倒是能攒下钱来,可我没命等啦。”老妪说着,摩挲着哑巴的手。之前讲到再委屈的地方也不见她难受,倒是这一句,说得悲切了起来。
      “这孩子是真的会过日子。帮着吃食铺子干些粗活换俩糙面窝头。吃不饱捡着吃客们吃剩的饽饽皮填肚子。那家吃食铺子的包子是真香,几次都看他盯着出笼的包子看,想让他买是舍不得买的——三文钱一个呢——他就盯着看看。去年我寿辰的时候买了一个给我,我也没舍得吃,他自己更舍不得吃,就在那放着,不大功夫,不知道被哪家野猫叼去了,怪可惜好东西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完天,老人说要下来走走,哑巴便扶着她在偌大的庭院里逛了逛。老妪一直握着哑男的手不放,絮絮叨叨地聊着天,仿佛能对着这个聋子说到地老天荒。瘦小的干枯的身影旁伴着一个高大的但柔软恭顺地弯下腰身的身影,让人不由得想,他们过去一定也有着无数个这样的时时刻刻。

      弟子伴着医生静静地看,心里像是洒满了暖沙一般透亮,又像是扑满了棉絮似的郁结。
      老妪在一株花前停下了,看了半晌回过头来问:“这是什么花?”
      医生说:“老人家,这是银帘兰。”
      老妪“哦”了一声,转头继续看花,混浊的眼珠子里隐隐蒙上了点回春般的光彩,仿佛仍是当年闺阁里的那个巧绣娘,认真地点着头说:“好看、好看。”

      入夜,老妪便故去了。
      哑男哭的很凄厉。他的哭声像是用生锈的秤砣去敲一面破了的锣。难得,大夫没有嫌他吵。

      哑男呆楞楞的,失了魂魄一般。
      哑男又掏出了那个荷包来给医生,医生不由分说地压回他的手,却恍然看见荷包上精细地绣着“岁岁平安”四个工整的红字。

      之后弟子下山,打听起这个人,却听人说他埋了老妪之后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但他走之前破天荒用六文钱买了俩那据说特别香的肉包子,在老妪坟头,一边吃一边哭得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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