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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竹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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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阳直向天枢阁而去。
此时,天枢阁千机居内,闻人铭处理完九转门的事宜,正听着下属的汇报。
“那位姑娘的木盒为轻木所制,系南方树种,多生于狐舟、圣医两岛。其中有金五两,含三锭及碎金、金叶,银……金锭、银锭下有‘解氏’钱庄的印迹。银票十张,五百两一张、一百两四张,五十两五张。共重……”
“挂袋面料为麻,里料为冰蚕丝,嗅有淡芳,内有木瓶三,琉璃瓶二,各木瓶内置丸数十枚,功效分为……琉璃瓶内……”
“另有一银面具,做工精致,十分特殊,似南境匠人所制,雕缠枝纹、卷草纹、蛇纹、虫纹、兽纹,各有亮暗。观其表面,应使用了三至五年。此面具略大于那位姑娘的脸,若为匠人定制,则她不是原主。”
闻人铭食指轻点书案,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神情松散,他转了转脖子,低声问:“没了?”
汇报者低下头去,答:“已无更多发现,请阁主恕罪。”
闻人铭不急不缓道:“那装银面具的袋子,本悬系在小腿上,藏于衣摆之下,显然是主人即为看重的东西,原本她不需要拿出来。可她拿出来了,你以为为何?”
汇报者不发话。
闻人铭语气微叹:“是她故意拿出来给我看的。”
“阁主,得到推测,漓江以南,尤其是六州的异状已持续五年。我阁近两年在南境收效甚微,现有的消息对这一张银面具毫不知情,还请阁主示下。”
闻人铭笑着摇摇头,道:“南境那边现下不急。只是不能大意,能动用的眼睛,都得尽力。”
“是查银面具吗?”
“换一种说法,查南境六州到底在谁的手里。”
仙子,你终是给我指了条路,你说我之死对你百害无一益,可是看见了天枢阁的另一面?天枢阁以为这天下大势尽于眼中,却不知还有人能视天枢阁为天下大势之一。
他不应该在先前几番试探、打量她,对于她这样危险的人,是千万好奇不得的。可是,说来奇怪,自第一次对上她淡而深的眼神,他便想要了解这个人。与人交往、观人言行,本是他常做的事,但若对象是她,他不自觉便会多拿出几分认真。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她与那些贪得无厌的权贵本无甚不同,一样的狐狸做派,一样的处心积虑。可相比之下,她年纪太轻了,也更为冷漠。皇甫令被她表现出的冷傲一叶障目,而她对他并未有隐瞒伪装之心,因此显露过那份主宰者的气势。
他看得透,那是一种“世人如何与我无关”的感觉。
大概手握生杀、主宰兴亡管了,抬眉时总似嘲似悯、冷淡非常。但偶尔低眉时,她的眼神又会露出一缕沉思,于是在那时,所有的气势都归于万物初生的混沌,化为乌有,又如影随形。
她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到底经历什么?
下属领命告退后,院内悄然无人。闻人铭的屋内向来无人侍奉,平日里虽有仆从进出,也有人在后厢时刻待命,但他在日常琐事上向来亲力亲为。揉了揉攒竹,他起身收拾了案上杂乱的书册,以湿布拭手后,步入卧室更衣。
正当他半披着深色素袍,还未将衣服穿好时,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
褚阳看着他白色的中衣还露在外面,意识到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然而那正更衣的玉面男子只侧眸看了她一眼,自若地系好衣带,道:“仙子是想起了自己没拿的诊金?”
“阁主,我开的方子可能有问题。”褚阳直言道,“非我毒术不佳,是那毒方写的不清楚,现在只能赶来为阁主解决隐患。既有此纰漏,诊金我也不贪了。”
闻人铭愣了下,却又很快恢复常态,如无事发生一般地转过身来,伸手向一旁坐榻:“那就请仙子复诊吧。”
褚阳刚抬了脚,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零散脚步声,又将脚缩了回去,她看了一眼闻人铭,张了张口——
尚未等她发话,脚步声已到了后院,卧室外有人步履极轻,恭敬问:“阁主,您安寝了吗?”
闻人铭若有所思地看向褚阳,褚阳莫名有些心虚,便岔开眼神,听他答道:“未。何事?”
“方才有人翻墙进了阁内,似是向千机居来。阁主可曾闻什么响动?”
闻人铭用眼神质疑褚阳,作为回复,她神色露出一丝无辜,提起衣摆,露出自己穿着棉袜的脚,又看了看卧室外,表示自己的鞋子放在了外面。
见她这副样子,他喉中溢出一声低笑,回了外面的人:“她是来找我的,现下在我这儿,你们不必寻了。”
“是。”
褚阳听到外面的人走了,便坐下来,闻人铭在旁倚坐,挽袖伸手,手指修长,肌骨匀称。褚阳默了一小会儿,将两指搭在上面,片刻后收回。
褚阳如是道:“竟只是药性过猛。”
闻人铭也不急,问:“有何后果?”
“大概会让你几晚上难以入眠吧,时不时还会有眩晕心慌之感。”她见闻人铭从方才一直镇定自若,心下一转,道,“阁主,您阁内的医师还算不错,不过倒不怎么顾病人的感受。”
闻人铭想到那些医师们为他体内余毒焦头烂额,互相之间争得面红的样子,反观褚阳面对“九转死”也不改色的淡然,更觉得她的确是圣手。不过,圣手想来也会更在意自己的错误?
他道:“他们能管救命就不错了。”
褚阳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九转门的制毒者误将白根商陆替红根商陆,我未想到这情况。阁主有修为傍身,应无性命之忧,但毕竟这反应因人而异,倒也凶险。于医毒之道上我少有出错,有任何能弥补的地方,阁主明言便可。”
她自然知道她其实是救了闻人铭一命的,若非她恰好路过,现在闻人铭估计就不在这儿好好地坐着了。她这样说,同之前说要收诊金一样,也是不想让闻人铭有她想挟恩的猜测。
闻人铭微微扬眉:“因为就算是我死了,仙子也不是担不起?”
褚阳抬起面庞,也抬起幽深漆黑的眼仁,她轻蹙了下眉,道:“是。我本也不必称呼你为阁主。”
问这天下,谁能不称呼闻人铭一声阁主呢?
见她在犹豫之下,还是现出那寡淡而压迫气势,闻人铭笑了笑,问:“那你本来应该称呼我什么呢?”
“天枢闻人铭。”到了这时,她的声音一丝起伏也无,并不清澈,像危机四伏的冷雾。
闻人铭知她已进入自己原本的角色,也换了高而淡的语气:“为何姓名之前,还要多加‘天枢’的身份?”
“于我计划之中,天枢阁无法忽略,对你的郑重,本来自你的阁主身份。不过如今,郑重已不够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们将天枢阁作为目标吗?”他直截了当。
她据实相告:“作为小心的对象,但互相试探只是浪费时间,天枢阁终会先皇甫一步察觉,我正考虑改变策略。”
“你?”闻人铭转了转疏离又冷淡的眼神,“你是掌舵人?”
褚阳的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弧度:“我是棋手。”
“何人与你对弈?”
褚阳缓缓摇头,闻人铭直觉地感觉她的意思不是“不可说”,而是“没有人”。她回复道:“若天枢阁观棋,何愁不知答案?若天枢阁不观棋,知与不知何妨?”
“我不喜欢观棋,更乐意自己决定棋盘的结局。”闻人铭道,“不知我能否向仙子求证几件事?”
褚阳并未犹豫:“请。”
“你能轻易杀我。”
“对。”
“你能轻易杀皇甫令。”
“是。”
“你能攻入翰城。”
“能。”
“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毁灭的真谛不在于杀戮。”
听到这份回答,闻人铭定定地看了褚阳许久,而后笑道:“既然你想弥补,那你就留下来——陪我这个难以入眠的人吧。”
褚阳不知道他在这些分秒里想了些什么,一时未反应过来,微怔地问:“什么?”
“夜里相伴虽不合礼,不过我尚且不在意,仙子想必也不会计较。”
闻人铭的随意又回来了,且是在如此突兀的情况。听他说这样的话,褚阳的眼中浮现出古怪的神色,不免下意识将身子向后撤了撤,倒是一下子消了周身威慑。
闻人铭起身,将坐榻中间的小几搬下,又在卧室的四处走了走,不时整理一些东西。
褚阳偏了偏首,在不解之中,看到最后闻人铭直接靠坐在了床上。
他想……做什么?
“仙子背过什么书?”
人声催眠法?
“名篇总还记得。”
“那仙子便随意背些什么吧。”
嗯?
褚阳少有地深深蹙眉,沉吟片刻。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她极慢地背着。
背完后,闻人铭没有出声。
其实这个世界是没有这些文学作品的。这里文化方面的进展本身很慢,世家贵族们对文学艺术的想法还很浅薄,都以为是不务正业的玩物,更不要说连字也识不得的平民。因这世间诡谲,很多有志之士不能成名,令许多具有跨越意义的佳作埋没,世人不知。
她偶尔能看到与那个世界的名篇不遑多让的作品。
偶尔。
作者都已经死了,大部分下场凄惨。
她垂首,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极慢地背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灯烛静燃,万籁俱寂。似乎过去了很久,褚阳背得又慢又轻,她自己都生出了些睡意。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
闻人铭轻声问:“仙子,你会唱歌么?”
这问话问得莫名,褚阳略微清醒过来,却还散着神,答:“不怎么会。”
“且唱一首吧。”
她侧首看向闻人铭,见他眼帘已合,玉手支面,肘抵床沿,俊朗的眉目在未勾好的纱幔里朦胧。下弦月的月光附在琉璃窗上,似乎能听到窗外竹林在月色中起舞的乐歌。
这静谧平和的气氛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彻骨冰冷的夜晚。
那个她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女孩唱的是什么呢?
“……江水静静淌啊……杨柳青青岸边长。江上风解意啊,送来郎君歌声长。东边出太阳,西边雨点落下了。正如郎君心啊,正如郎君情……无晴有晴在哪厢,无晴有晴在哪厢……”
这是一首南方小调。
褚阳平静地抱着一具小女孩的尸体,解忧在不远处安慰失去亲人的村民。她看着小女孩嘴边的微笑,抬头望了望露着风的屋顶,看到了弯弯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