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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舍鱼 ...

  •   “这是你的诏书。”

      她抬起一双妍丽多情的双目,看向对面的皇甫令。

      这一眼平静、坚定,又似带了一份哀怜。

      这是统治者的眼神,这一点皇甫令知道。冷洇染两侧,持盾护卫如坚实城墙,她侧首将卷轴递给身旁的谋将——蓝九龄。

      皇甫令在战场上曾多次遭遇蓝九龄,即便处于优势,也不能讨多大好处,他虽是书生外貌,却文韬武略兼备,而今,这位能文善战的大材,只恭顺地接下她的一切吩咐。

      蓝九龄向他走来,递来那份卷轴。

      他不必想也知道——这是“罪己诏”。为了名正言顺地颠覆皇甫的统治,为了让青龙、芟夷军臣服,冷洇染、和她身后众多的怀揣野心者,当然会让他“归顺”。

      他讽笑一声,抖开卷轴,但——他竟看到上面的字是他的手迹!

      他猛地抬头,盯向眼前这位仙姿玉貌的女子,似乎要把她看明白、看彻底,但他却无法做到,只看到一个将要被推上至高的君主。

      她能写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字,她的军令能以假乱真,所以,她现在扣押着他,并不是为了让他归顺她的冷氏新朝。

      皇甫令感到未来的可怕,于是不自觉地示弱:“洇染,我已经一无所有。”

      “是吗?龙指挥使清剿了明面上的密卫——那暗地里的,你以后都没办法用了,我当然想用用。”她弯起秋水明眸,莞尔一笑,“还有,我不是冷洇染。”

      她收起笑容,站起身:“我是冷鹓,鹓雏的鹓。”

      翰城北城楼上,云中君俯瞰城外安静多时的沙场。夜色之中,他高深的道法显出痕迹,在白袍上泛起莹莹的星光,平静而温和。但他面上的神情却是凝重的——他在等一个消息。

      四周很安静,城外是黑灯瞎火,城内灯火也零散稀疏,只余夜风越来越喧嚣。

      突然,荡开一声鸟鸣,一个白色的矫健身影哗哗地落下来。

      是一个白衣青年,他恭敬行礼:“掌门,问天峰特命我传讯……”

      似乎是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又行一礼:“天盘已碎,师父尽力推演,才知是有一未知力量助客星吞天。现在星盘上一片漆黑,已再无各星闪耀——只有客星掠夜。”

      云中君抬了抬袖子,那白衣青年便被带着直起了腰,青年看向云游在外的掌门,沉着的眼神下仍藏着微妙的恐惧。

      云中君却像洞悉一切,他不轻不重地说:“我知道你在猜测些什么。我的确在帮客星,这件事你师父也知道。但我没有杀死天命的本事。”

      白衣青年被一慑,忙低头退后:“不敢。弟子告退。”

      他刚想翻下城墙,却遥遥见前方有一个墨黑的身影轻轻落在城楼上,这人腰间有一片明暗模糊的东西,泛着幽微的银光。这人脚步极轻,虽不急切,但步法敏捷,竟比武林第一的步法还胜上几分。

      随着这人近前,他看到那副银面具,这就是客星!他不自觉地去看云中君,云中君只递来一个冷肃的眼神,对他说:“消息已至,还不北归?”

      他垂首称是,凌空遁去,只是在最后一眼里,他看到那位客星,是一个素面鸦鬓的年轻女子。

      她的声音喑哑,沉甸甸地说出一句:“我要救他。”

      褚阳说出这句话后,终于感到心中凄厉喊叫的痛苦平静了些。夜是寂静的,云中君的神情不似意外,却许久未作应答。

      “‘天枢’能聚魂,我没有它的计算能力,但它来自我的宇宙,我应该也能把自己作为媒介——去影响这个世界的一切。”褚阳需要云中君的应答,她克制着自己因请求而卑下的态度,让自己显得平静,“景行宫应该对此有些研究,云中君,请你帮我。”

      “就算重新聚魂,那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如果‘天枢’真的寄存在闻人铭身上,那在‘天枢’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你所认识的闻人铭便已经死了,再无复生可能。”

      说着令人绝望的论断,云中君眼中也无情绪,他侧首看向她:“褚阳,星盘已破,你达成所愿,既然你决意回到自己的世界,闻人铭的生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

      褚阳不敢相信这是云中君会说出的话。

      他是在讽刺,还是在藐视她的境遇?

      无端的愤怒让她攥紧了浮休剑,她将心中的怒吼宣之于口:“因为‘天枢’因我而生,它既不该存在于我的世界,也不该存在于这里。我以为我反抗的该是这个世界荒诞的规则,但从没想过——我要反抗的是自己的命。”

      她咬牙:“就算闻人铭不是闻人铭,我也得留着他的身体,给自己一个求得真相的希望,不然……”

      “如果连真相都没有,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褚阳提剑离开了,云中君咽下喉间虚无的苦涩,闭目不去看她的背影。

      此刻不止褚阳一人被绝望笼罩,他也一样。

      “天枢”牺牲了闻人铭,要带走褚阳。云中君心中生出可怕的猜测——或许“天枢”有意塑造闻人铭,让褚阳对闻人铭产生感情,如果闻人铭死去,褚阳一定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向“天枢”寻求真相。

      如果褚阳真的回到自己的世界——她不过是挣脱了名为“规则”的枷锁,去到了名为“天枢”的牢笼。

      更何况。

      他不愿意和褚阳永别,也不愿褚阳被别人所占有。

      看向闻人铭毫无生气的面容,褚阳张开空无一物的手掌,发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便攥紧,又张开,竟还在颤,如此收放数次,才恢复平日的平稳。

      陈月在旁看着,不免心惊肉跳,等褚阳回身询问,才道:“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圣医柯绪很快就到。”

      褚阳颔首,陈月便让众医官进帐待命,医官沉默地缩在一起,陈月亲自接过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副金针和一个青玉盏,盏内泛着极重的酒气。

      褚阳解下“式微”,抽出匕刃,拿过青玉盏,将盏中无色液体顺着刃锋浇下。

      陈月眼角跳了跳,示意医官后退,将一个铜盆放到正中的桌上。

      褚阳解开左手袖口,将袖子一直挽到肘上,露出一支布满疤痕的小臂,深深浅浅的痕迹攀附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如同藤蔓绞树。

      陈月紧咬下唇,看着褚阳拿起了匕首。

      ——寒光一闪。

      血溅得猩红。

      褚阳要取出血蛊,来救闻人铭——陈月垂首看着溅上红点的地毯,想把自己的思想抽离这个恐怖的地方,但耳畔的滴答声萦绕不绝。

      滴答、滴答、滴答——

      她好像感觉流血的不是褚阳,而是她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那铜盆里传来的滴水声越来越沉,陈月抬头去看,原来那铜盆里已经半满了,褚阳的脸色更为苍白,她左手鲜血淋漓,右手不停施针,在不断转换的针位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皮肤下抽动。

      褚阳似乎极为疼痛,她靠在桌边,额角的汗淌到下颔,颤抖地拿起匕首。

      陈月感到接下来的画面一定让人难以接受,但她没有移开视线。

      匕首刺向金针的中心,划开血肉之躯。

      一个红漆漆的东西“嗵”的一声掉在血盆里。

      “陈月。”褚阳眯着眼睛,声音嘶哑,“把它放在玉盏里。”

      陈月一凛,麻木地上前,卷起袖子,从血盆里捞上一只红色的虫,红虫一离开鲜血,便开始挣扎,她忙把它滑到青玉盏。

      陈月感到自己的手还在滴血,又听到褚阳的气息弱了许多,回首看向她,木木地问:“还有几只?”

      “七八只。”

      每取一只蛊,褚阳的身上的力量便像被抽去一层,如此一只一只地虚弱下去。取蛊过程十分漫长,柯绪在取第三只蛊时到了,凝着眉站在一边,等到取第五只时,褚阳已经没有力气施针和动刀了,便由柯绪代劳。

      等到陈月用沾满鲜血的手捧来青玉盏时,褚阳已是修为毁尽、气息微弱。

      柯绪给她缝上伤口,看了一眼盏内的八只蛊虫,低声询问:“你这样的状态,还能实现心神控蛊吗?”

      褚阳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精神,向闻人铭走去:“如果我同你说……我不止要修复他的经脉,还要缝合他的魂影,你大概会说异想天开吧。”

      柯绪苦笑:“你真是不要命了。”

      褚阳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将闻人铭抱了下来,放在地毯上。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她跪在闻人铭的身侧,低喃着,“‘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柯绪拿起匕首,俯身在闻人铭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慢慢渗出血液,接到褚阳示意后,将蛊虫倒出,蛊虫蜂拥向那道伤口而去,褚阳将手按在那道伤口上,阻遏蛊虫的速度。

      陈月知道这里已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便草草抹去手上凝结的血液,向外走去。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不过几步而已,褚阳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了。

      陈月没有回头。

      直到走到外面,冷眼遣走那一群待命的医师,她才不再克制自己的情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她边说着,边抹去汹涌而出的泪,“‘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褚阳感觉自己确实像要死了。身体上自然因为取蛊虚弱,但精神上更为糟糕。

      褚阳可以心神控蛊,这件事大概除了柯绪,只有死人知道。但心神控蛊,是要把自己的魂影作为诱饵,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对于控制者而言,都如履薄冰。

      如今她要牵引八只血蛊联通闻人铭身体的经脉,以一分八,自然思维错乱、意识像被碾碎一样的空荡。

      只是,等经脉修复以后,她还得借血蛊之势,以自身魂影缝补闻人铭破碎之魂。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枢’以外,只有她的魂影,归属于那个浩渺宇宙。

      ……

      褚阳看到了太阳。

      ——真正的太阳。

      她身处太阳系行星轨道之上,看向这中间唯一的恒星。

      这颗恒星是众行星的统治者,依靠天体力学的法条规定着每个行星的轨道。八大行星在太阳的热与光的照耀下,形成各异的形态。

      太阳已照耀了五十亿年,对于太阳来说,也不过刚走完生命的一半而已。

      百亿年的存在,对于人类而言,近于永恒。

      永恒……

      令人着迷的永恒。

      褚阳凝望着太阳,不断靠近这颗巨大的光球,掠过地球、掠过金星、掠过水星。日冕如羽翼般舒展着,太阳风鼓动着不可感的波纹,日珥在色球层爆发出来,无声地,融金般地流淌,耀眼无比。

      直面太阳的光芒,她像抛弃了肉/体,成为一个永恒的灵魂。

      ……

      “褚阳。”这个声音如高山流水,蒙在烟雾里清凌。

      声音?

      “褚阳!你个傻逼!现在死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真空无法传声。

      心底发出的声音击向她,她骤然想起了那些在教室里学到的物理知识——她想起了她是谁。

      她看向太阳,又转身看向地球。

      ——她是褚阳,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正逐渐清醒,便生出一股巨力,猛地拉她下坠。一条隧道凭空出现,她和所有的光,都被漆黑的隧道吞没。

      睁开眼前的黑暗,褚阳看到帷帐上绣着的银丝锦鸟——这样的锦鸟,像是皇宫中用的。

      身体的虚弱让她有些不适应,但她一下感觉到手腕处被谁的手扣着,她顺势去瞧,是云中君,他垂目看向躺着的她,一身白袍如旧。

      而她的左手小臂不再是血肉模糊的样子,几乎感觉不到痛意。

      还不等褚阳对云中君说些什么,陈月的声音便杀进帐来:“谢天谢地,都两天了,你总算醒了!”

      陈月凑到她面前来,神情严肃地端详了一番,又道:“还好云掌门来得及时,你要是死了,这里一大片烂摊子谁来收拾?”

      “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褚阳看陈月精神气十足,知道冷鹓的情势应当已经稳定,便借着云中君的手坐起来,“但翰城里的事情,还是你们多担待些吧。”

      云中君始终紧扣着她的手腕,褚阳回眸去看他,他眼中的微光动了动,终是松开了手。

      褚阳淡声道:“我感觉无碍,你不必盯着我。”

      云中君沉默片刻,道:“等你处理完事务,我带你回景行宫。”说着,他便移步向外,只留陈月和褚阳两人相对。

      陈月若有所思地低喃了句“回景行宫……”,像是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异样,“啧”了一声,沉下声音去:“如你所言,闻人阁主失忆了。虽然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那个方玉质问我时,说——‘这绝不是他们阁主’。褚阳,闻人阁主真的……?”

      褚阳不答,半晌,拍了拍陈月的肩,问:“如果你有机会回去,你会回去吗?”

      “回去?我不如你的觉悟,在那个世界里,我大概会被认为已经死了,那我也过不上以往的生活了,况且又要抛下萧清,我大概不能做到。”陈月语气轻松,但神色里仍有忧伤。

      她又道:“不过,还是希望给父母传个消息,希望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

      褚阳颔首:“我记下了。”

      褚阳做出了个承诺,陈月没有察觉,径直揽过褚阳的肩:“既然现下无事,我们去看女帝去!那些琐事明日再说!”

      说着,她扬声一喊:“江大总管!”

      “月国师何必叫这么大声!”江桃远远一应,回得也中气十足,“恩公的事情,我自然都备好了!”

      一个秀气少女健步如飞,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不过转眼便到了她们眼面前。江桃一件件地摆开身上的东西——一套黑底银丝绣的武服,一只挂袋,一幅银面具,一把被插在铜鞘内的浮休剑。

      陈月不自觉向褚阳夸耀:“冷女帝请我改造皇宫,还真是把国师当万金油了。改造皇宫这种事没帮手不行,我就把江桃接回来了,现在她可是皇宫上下的一把手!”

      “总管这个叫法,你认真的?”褚阳拿过武服向身上套。

      “这不是习惯嘛,以后总归是个大官。咱们可以先设立女官制,提供教育需求,然后逐渐开放吏考和科考……”

      褚阳颔首,陈月一见她认可,便停不下来了,等褚阳整理好自己,她就一路带褚阳向宫外走,一路对褚阳滔滔不绝地讲着新朝的规划。

      “等活字印刷推行以后,各州官府的构成也得改改……最要紧的是赋税与工程,这我一点也理不清楚,各地的差异又那么大……”

      最后,陈月在禁军军营前停下了,道:“还有一些终极问题,我们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进行改革?以一个地主阶级,还是超于地主阶级的另一种统治阶级?我们到底想要以怎么样的社会形态作为目标?是维持独/裁等着人民推翻……还是想想君主立宪?”

      陈月确实考虑得很多。

      毕竟,未来近在咫尺,是要在她们面前徐徐展开的。

      褚阳恍然一笑,笑得浅淡。

      ——但总会有人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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