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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三章·天意 ...

  •   囚车旁的兵士得令,打开门上铁锁,将南宫绝拽了出来,按在地上。

      南宫绝缓缓抬头,清俊的面容上虽灰土垢结,仍平静安详。

      褚阳站在原地,不曾上前,手却悄然按在了浮休剑上。

      “二殿下,国都急报!”几位士兵手持军令跑来,都是神色惊慌,甲胄破损。

      皇甫令并无反应,只抽出自己随身佩剑。

      “二殿下不想知道翰城发生了什么吗?”南宫绝声音细弱,掺着嗡鸣的裂帛之声。

      皇甫令却是笑了:“四弟太不自量力,却不知出都前,我早在皇宫的用水里投了毒。即便他们夺得国都,也不过死尸而已。”

      南宫绝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没有震惊,却带着一丝低沉:“狠毒至此,无怪他留下的遗诏是——”

      他暴起向前,众士兵一惊,向他蜂拥袭来,而他一手夺过向面而来的刀刃,一手撕开衣袖上的隐藏着的线痕,将那暗藏的绢帛匆匆打成结,向褚阳抛去。

      他侧身挡过一刀,又提起尸身上的甲胄作盾,对皇甫令道:“皇甫氏皇帝的遗诏,是‘剿皇甫令者,帝也。’”

      箭雨倾落之中,褚阳步履迷踪,如鬼魅一般进前,等再一晃眼,她已将遗诏收于怀中,手中浮休剑寒光血染。

      南宫绝没有错过皇甫令一瞬之间怔愕的神情,但很快,皇甫令便收剑挽弓,身上杀意直透他的头颅。

      皇甫令武艺高绝、射术更是无双,如此近的距离,自然百发百中。

      箭在弦上,刀光密集,南宫绝左右无路、上下遭袭,已觉自己终是逃不过一死。

      电光火石之间,褚阳抛出浮休剑拦下一箭,却挡不了随即而来的第二发。

      南宫绝已闭上了眼。

      他想起自己过去二十年的经历,竟叹此生匆匆——幼时与母亲相依为命,虽衣食无忧、甚至能到城中先生处学习,但母亲常要他掩藏,例如别人三日背出来的书,他不能三个时辰就说背完,例如别人算了一个时辰的算术,他不能一刻就交上答案……

      他不该对外面的世界有向往,不该看着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马车出神,不该习武、学兵法。

      后来——母亲被一伙人找上了门,在匆忙之间,她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递给他这个十岁的孩子,要他逃得远远的。

      此后,他行过万里路,访过许多隐士高人,但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一年前,他游历翰城,被北郊南宫氏认为少主,改“孔”为“南宫”,南宫立于危墙之下不自知,那个称作他父亲的人,像个只等着成为牌位的木偶,如此境况,他也不得不去救下那些无知无觉的南宫弟子。

      至于后来的事,遇到褚阳以后的事情,倒变得那样清楚。

      箭矢破空声中,南宫绝突感面上有清风拂动。

      不过是轻和的一抹,却像带了能令时间停滞的力量。但并非时间凝固,是那股力极为广大,像笼罩了整片原野,让这原野上的一切事物,都被静止。

      褚阳不在其中,她看得明白。

      白衣的仙人自城楼上飘然而下,不过弹指之间,便轻踏着车马,来到这乱局之中。他极快地打出一个指诀,袍袖舒展如白鹤高飞——指诀引出巨力,精准击向箭身,至于这周围的异状,不过是那力的余波而已。

      褚阳的指尖微颤了一下,不自觉地将向他面前挡去。

      但她看到,云中君眸中并无情感。

      她想到云中君一直以来对皇甫令的莫测态度,似是想通了什么,便木着手指退到一侧。云中君亦没有向她投来一丝眼神,他只看向怔愣的皇甫令,眼中尘色幽微,似不经心,像看蝼蚁。

      异状仍在持续,压迫感笼罩了皇甫令僵硬的身体,弓箭滑落,落地时弓弦颤动,众士兵在凝固中动弹不得。

      静、静到像风停云止、众生皆死。

      顷刻之间,皇甫令闪过许多念头,但悲怒很快冲出复杂交织的情绪,他以一种似悲似嘲的语调喊道:“师父?”

      云中君没有改变神色,他的声音在道法的附着下,在一片凝固中更显得明晰:“皇甫令奢淫傲物、烹菹臣庶,非云丹歌之徒。你下山后种种作为,我并非不知。”

      皇甫令才分辨出他所讲之词,他一字一顿,像难以置信,像后知后觉:“奢淫、傲物……烹、菹、臣、庶?我虽非至仁,但恪守人法、遵从伦理,这些事,我没做过。”

      “是吗?”云中君轻声反问,像对蜉蝣的叹息,“皇甫令,你为了一己私欲、夷戮无数,何必自欺欺人?而今客星昼行,你不必再起干戈,空流血河。”

      客星昼行?

      “……你、知道她是客星?!”皇甫令看向那张银面具,压下心中巨浪滔天,“师父,‘异星出、大灾至’,今日你帮褚氏、与天意为敌,是要降祸世间?”

      面对质问,云中君毫无回应,皇甫令却看清了记忆中的那个白衣身影,她有着过分冷漠的眼神,那时他却没意识到,她身上有一种——像极了褚阳的气势。他豁然明朗,嘲道:“原来——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云中君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过去我也从未想过,武忘婪的孩子,会不自量力到触犯道禁,自命为阳星。”

      褚阳看向皇甫令,眸中幽深。

      而尘封的往事,随着这句话全部倾泻而出。

      彼时,皇甫令只是个在景行山上修道的弟子,但他不甘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景行山的空旷寂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犯了错——她本是景行山门人,下山游历时一位贵胄相约终身、却被辜负,因而心性大变,在武林中成了人人诛之的女魔头。

      因此,他在山上过得并不好,即便他的师父是掌门,是他惨死母亲的师弟。

      身为掌门唯一的徒弟,他知道许多有关天道的机密——譬如此世双星遭变,那道在后崖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天痕”开始动作,各长老们潜心推演,“天痕”可能由于新的双星而移动。

      “天痕”中是蕴含天意的,他想起师叔们的话语,一颗心被鼓动了起来——“天痕”连天意,阳星即将出世,如果接触“天痕”……只要小心些进入后崖禁地,只要一试——

      其后种种,不过是他真成了阳星,师门震怒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师父云中君将他放下了山。

      在只有长老参与的审判上,他被指为“孽生贪欲,不敬天道”,但他半分不悔。

      那时,今日,他问出相同的一句话:“难道人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吗?”

      褚阳已然明白,皇甫令是在景行山上设法让自己成为阳星的——自然,阳星的身份,在她的摧毁之下,今日也困不住他了。她面具下唇角浮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但是这个世界——到底只有一位客星。

      皇甫令似是察觉到了银面具之下冷视,凌然高呼:“褚阳,你为客星,有你的天意,我如今舍弃阳星之身,要与你相争!此地该由此地之人掌握,你不会赢!”

      闻此,云中君眸中冰冷,又飞一指诀击向皇甫令,道:“景行宫不容你肆意妄为。南宫绝星命已移,我必要带走。至于你与褚阳之争,褚阳胜局已定,若你执意罔顾天下而争主位,你落败时,我不会让她留你性命。”

      皇甫令肩头一痛,麻痹感几乎要蔓延到心脏处——他看向云中君,他白衣如旧,却毫不顾惜旧情,以道法伤人是为门规禁止的,但他这个景行宫掌门做起来毫不犹豫。皇甫令笑了两声:“好。今日你救下南宫绝,那她落败时,我也不会让你救她的性命。”

      云中君压制仍在,褚阳不知是由于修为卓著、还是云中君刻意为之,一直行动自由,她便拨开士兵,捡起浮休剑,拉着南宫绝退到云中君身后。

      在走向昶城前,她回眸看了一眼皇甫令,对他道:“我的性命,不值一提。”

      褚阳拉着南宫绝走,云中君落后几步,褚阳此时也顾不得云中君如何,或者在她心中,她早已安排好了云中君的位置,以致不必特别想起。她专注地计算着距离和时间,把握着转瞬之间的时机——

      “出兵!”

      褚阳扬声而喊,用最耗费内力的传音方式,将来自总指挥的指令如海浪般卷向昶城——一瞬间,城楼上擂鼓乍起,邵迪手握重刀、策马扬蹄,战车队车轴上锋利的车軎旋转出寒芒。

      几乎同时地,身后烟尘滚动,皇甫军的喊杀声直逼昶城。

      炮车迎褚阳面而来,车上将领是她的麾下,挥旗喊道:“防御准备,避让总督!”

      炮车上迅速支起复合板,为三人开道,褚阳顺势将一股内力灌向南宫绝,却发觉他经脉通畅,不置可否,疾语道:“将军入城不便,先随军向前。”

      南宫绝颔首,转向军阵中去,云中君也追上褚阳,轻轻将她一带,便一同跃过千军万马,飞上城楼。落定后,因褚阳平素威慑,众将领肃容以待,不敢分心,指挥若定。

      褚阳俯瞰城下战况——炮车队在箭雨之中被扎得像个刺猬,一旦覆甲的马匹受伤,他们便放开缰绳,卡起,成为一个炮台,其中喷薄而出的红光在皇甫军的前锋骑兵中炸开,热浪席卷、带起破碎中泛起的血雾。步兵列着阵型紧随其后,短兵相接之时,由于迎头是混乱的火炮,皇甫骑兵的优势被极大削减。

      好一片人间炼狱。

      很快,火炮耗尽,步兵优势减弱,皇甫军的重甲步兵精锐也步步逼近,邵迪转攻为防,向城门处后撤。

      此时,二层城楼上,一将领对褚阳高喊:“砲机就位,复请指示!”

      “攻。”她漠然看向城下血海,抬手示意。随着这一字落下,重石以千钧之力被掷出,砸向皇甫军中沉沉浮浮的人头和工程器械。

      以现代力学为原理构造的南境砲机,有着这世上最远的有效射程。

      皇甫军死伤惨重,将士们本因南宫绝拿出诏书而心中疑虑忐忑,又连连遭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屠戮。皇甫令掌兵多年,部下皆忠心之辈,此番有许多亲信随军担任要职,因此,即便是有所谓的“杀皇甫令者为帝”的遗诏,他们依旧向褚氏“反贼”进军。

      “殿下,褚氏兵不强,但器械利,现在士气被挫,请殿下决断。”

      皇甫令微眯着眼睛,看向昶城上石雨呼啸,道:“此时退兵,世家、他国会如何看待皇甫氏——既有禹、凌之乱,而天鹰、木邪两方不宁,不战则无名,我称此战胜、此战便胜。”

      “辨盲区!”他大喊下令,一抖缰绳,风驰电掣般冲向前方,“收束前进!”

      ——这场交锋,从盟军的火炮和砲机开始,到皇甫重骑的应对,褚氏砲机被毁,血卫和冷洇染破阵支援,其后是盟军佯装受挫,引皇甫军入瓮城诱杀,并出冷氏骑兵冲杀,最终,以皇甫军的后撤结束。

      褚阳没有亲自作战,战鼓的信号、将领的呼喊成为她命令的信使,在她的指挥下,褚冷盟军步步稳妥,击退了皇甫军。

      夜幕之下,在火炬的热意中,褚阳看向那薄薄的绢帛,上面的赤红玺印是用墨侵的,即便这绢帛遭百般污损,那印和那上面的一行字一般清晰。

      “南宫绝多谢相救。”

      南宫绝长身玉立,任由褚阳摆弄着那遗诏,显得十分客气。但褚阳知道他不至于真有所感谢,直言道:“若非云掌门,我也不会竭力救你。先前皇甫令言及毒杀一事,你以为皇甫玦和谭仪能否察觉?”

      “既要无色无味,又要产量大、毒发缓、且微量致命。”南宫绝淡笑,似带了一丝轻蔑,“这世上绝没有这样的毒。”

      “那他或许确实下毒,但可能不是致死——或许是令皇宫失去抵抗能力。其目标不过皇甫皇帝、皇甫玦、谭仪三人,或再有一个南宫月,他只要派极少人进行暗杀便可。”褚阳如是阐述,“不过,你还是低看当今毒门了——圣医岛就可以制此种毒。”

      “……那皇宫中的人会怎么样?”冷洇染在旁十分忧虑。

      “陈月他们自有后手。”褚阳答道。

      “皇甫令在追捕萧清,想来月家主她也有安排。”南宫绝就势道,他看向冷洇染长蹙的秀眉,“请冷姑娘安心。”

      “不过,明日皇甫令的攻势只会更强,但现下我们砲机受损、弹丸已尽,分散困杀战略又无法再用……总督,我们要怎么应对?”邵迪更关心明天的恶战,沉声询问。

      褚阳敲了敲腰间银面具,却问:“你真不明白?”

      “这……”邵迪一下子避开眼神,思量犹豫之间气息不稳、神情微有慌乱,最终,他咬了咬牙,道,“总督不遗余力,不会是只想打这一次吧?”

      “的确仅此一次,只是在撤军之前,还能下他些颜面。调度诸事,稍后大会上议。”
      褚阳又转向南宫绝,“你如何打算?镇北卫你可安排妥当?”

      “我自前去烨城,总督不必替我安排。”南宫绝作答流畅,似是心中早有考量。

      褚阳却迟疑片刻,道:“昶城情势多变,你最好随盟军同行,褚氏军多有不便,郡主会安排你的席位。”

      冷洇染怔愣片刻,又看了眼南宫绝,她本不愿意在这种要紧的时候分心,但既然是褚阳的吩咐,她应答得也快,又对一直不语的蓝九龄道:“总指挥,一会儿分一些我的护卫给他,行吗?”

      蓝九龄颔首,依旧不出声。

      “各位先去整顿人马,飧后之议,及时通知各部。”褚阳发话后,众人退离,她将手中遗诏递还给南宫绝:“盟军无暇,请将军将此昭告天下。”

      南宫绝一时顿住,没有接过,敛眉垂眸着问:“为何不杀我?”

      “杀了你,还会有别人。”褚阳仰头看向夜穹上天星零散,嗓音里是让人心颤的空落,“南宫绝,我对我曾做过的事十分抱歉。如果你明白,请帮助冷洇染,她会倾听你的所求。”

      南宫绝看向她,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些与过去不同的东西——在这场她自己挑起的斗争中,她似乎不得解脱。

      他接过那张绢帛,道:“我明白,我不会和你一样。”

      次日,昶城城门紧闭,皇甫令万众人马列阵于城门前。城内,盟军军队拥挤在这座粮秣不足的城池中,听凭着褚阳的号令。

      她俯瞰那乌压压一片的人头,合上银面具,高举起寒光潋滟的浮休剑,朗声高喝:“‘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天下纷乱,皇甫令视盟军为大敌,而不问世家之乱,是畏惧我们夺走他的天下。而今,我们为了更大的胜利,要后退避敌,但皇甫氏终将覆灭,等到那一日到来,在场的每一位,都是新朝功臣、军功在身,从此再无哀鸿遍野、妻子冻馁!”

      冷洇染咽下紧张带来的颤抖,抬剑高喊:“盟军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

      等连绵的喊声平息下来,主城门被全部打开,城内寂静一片。

      铁蹄和斥候的脚步踏入主道,皇甫军便看到了主道尽头立着的黑衣人影,她身后列着一小队骑兵。

      带领先遣队的将领踌躇不前,他看向道旁建筑,看不出有所埋伏的痕迹——事实上,虽然昶城建筑以砖石为主,不便火攻,但在这样规整、又规模不大的城内打巷战,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这位将领即刻请示皇甫令,很快得到了前进的命令。

      只是,他们一动,前方的褚阳也动。她即刻翻身上马,和身后骑兵一同振策飞驰。

      这一番,带领先遣队的将领一下意识到这里面定然有诈,他略加考虑,将身后士卒分为两道,各去另两侧查探,并向皇甫令请示让大军入城——毕竟褚冷方面军队人数也不少,不易隐蔽,只要人数压制到了,他们自然会崩溃。

      只是,侦察队在深入时遭遇褚冷的伏击,被乱箭射杀。

      等到大军到达时,看到的是己方士兵一片狼藉的尸身。那位将领白着脸,仓惶地道:“他们应该不敢分散兵力才是,他们军队人数众多,怎么也没法隐藏……”

      “你还真是小看他们的工事了。”皇甫令冷冷一望,又回首道,“再有轻莽者,军法处置。”

      皇甫氏的重装军队如潮水般,一下子涌入城中,汹涌、势不可挡。他们的盾抵挡着箭雨,他们的刀弓追杀着行踪无常的弓箭手,他们的铁马几乎要震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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