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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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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遇见周深那年,他十七岁,我二十岁。
他是周家的小少爷,我是他的老师。
第一眼见到他,是在花园。
夏暑难消,周深趴在石桌之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
他连头也不抬,我看见一截玉白的颈子,泛着上好的瓷器般细腻的光。
“周小少爷。”
我叫他。
周深没理我,只是抬起头,又换了一面贴着桌子降温,故意不想看见我。
他很白,睫毛很长,一颤一颤地扇着,嘴唇紧紧抿着,可是肩、腰、腿都很纤弱。
我忽然觉得他很像花园里的一朵玫瑰花。
一朵夏日的玫瑰花。
2.
周家已经没落良久,可架子却还端的是大户人家的架子。
时光像是遗忘了这座大宅院,只留下院里的玫瑰花枯了一季又一季。
有时候我都诧异于周家家教之古板,像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一样,固执地守着这方寸废墟之地。
而我是踏进这花园的外来者。
我教周深算数、念书、画画、英语,但不教他人情世故。
我是他的老师,可我不愿意他步入尘世半步。
有时候周深在小花园里画画,他低着头,我就心里痒痒的,很想摸一摸捏一捏他的后颈子。
周深画画的时候很专注,大多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的,可是他的眼睛很会说话。
那双眼睛告诉我,他需要爱。
他是一个聪明又孤独的孩子,有着玫瑰花似的纤弱美丽的身姿,皮肤细白如深闺中的小姐。
我很喜欢和他待在小花园,我们俩都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画花草,画蜻蜓,画蝴蝶,但不画人。
夏日漫长,我冰好西瓜,陪他听蝉鸣阵阵,碎冰撞得碗里叮当响。
他是有点儿病的。
3.
我并不觉得我们需要很多话,我们就这么沉默着,就已经很好。
晚上我不在这儿住,我要走很远很远才能到家,然后我会给他打个电话,而他不会接。
我知道他会坐在房间里,听电话铃一遍一遍响起,这时它会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那会驱走长长的寂静。
我不希望明天他就忘掉我。
过了一会儿,我不再打电话,我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但我睡不着。
终于有一天,我对他说,如果今晚有月亮,我就去找你。
这是我早就看到过的情节。
可是我还是想说。
周深停下手中的笔,只是看着我,半晌才摇摇头,那双眼睛是雾一样的,叫我再看不清前路。
我说,我一定会来。
有没有月亮又何妨,我一定要见你。
4.
那些情节都太过浪漫了。
今夜没有月亮,我向他打电话,他接了。
他是一个非常孩子气的人。
“你来吧。”
周深这样说道。
我在想,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否可以理解为“我想见你”?
于是我飞奔去见他。
在周家的花园里。
5.
一排排墓碑立在那里,鸦鹊站在坟墓上凄凄然惨叫。
我一个一个看过去。
大多数的墓碑都没有名字。
然后我看到了周深。
他站在墓碑旁边,身影孤零零的,在黑夜之中像一团雾气,肤色细白,眉目低低。
我突然想了起来。
周深十七岁。
我二十七岁。
6.
周深不喜欢吃甜的,百味之中他最爱苦味。
丝丝的苦味漫上舌尖,涩得厉害,叫人心尖儿发颤。
我说不出其中的好,可是他喜欢的,我都喜欢。
周深的身子越发弱了,咳嗽一日比一日多。
我记在心里,替他熬着苦药,日复一日,熏在那药房里的味儿并不很好闻。
他才十七岁啊。
我很怕。
很怕很怕。
7.
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
外人怎么说他的,周家那个兔儿爷继子。
我知道他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
周家不止他一个少爷,大家心知肚明他是怎样上位的。我也曾看见过他怎样笑着,怎样费尽心思找机会。
周深打小是在穷人堆里长大的。
他聪明,又聪明过头。
他那么小,但已经是像他母亲一样美丽又风流。
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怎样安静的人。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大多不说话。
人们议论纷纷他小小年纪就有祸国之姿,有如何如何的交际手腕,无论是城南的少爷,城北的大将军,统统为着他一个笑神魂颠倒。
确实是很夸张。
可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比他的母亲更加的美丽和聪颖,在交际晚会上的他光彩照人。
我不知道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周家家主究竟是怀着如何的用心叫他去参加那些宴会。
8.
我们只拥有安静的午后。
周深喜欢懒洋洋地趴在石桌上,俯下的背脊曲线羸弱而纤美,阳光洒在他的稍卷的发间。
他真的很像一朵玫瑰花。
一朵不属于我的玫瑰花。
9.
后来战乱爆发了。
周深好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慌也不忙。
那些个曾经的情人,纷纷来央他和他们一起私奔,希望能够庇护他,带走他。
那时候周深染上了鸦片,他才十七岁,就已经是浑身是病,只能靠鸦片止疼。
他不想走,也懒得走。
我替他卖一些情报,也给他带来一些情报,我从来不要他回馈我什么。
我只是想帮他。
10.
有一天,周深忽然问我,我在书上写的那行钢笔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不懂的语法。
我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告诉他。
我怕我告诉了他,我们都会难堪。
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年代,战火之中的玫瑰花是难以生存的。
但是他那样美丽又耀眼。
11.
再后来他怎样死了,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这一生都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
周深再小一点的时候,很爱笑,也不够天真。他曾喜欢过一个人。
是小时候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小姑娘。
他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小辫子,喜欢她有点儿黑的皮肤,喜欢她扯着大嗓门儿叫他的名字。
他同我谈起她,并不笑,会说话的眼睛里水光潋滟。
但是比起她,周深更爱钱。
因为他穷怕了,也饿怕了。
遇到周深之前我曾以为我会喜欢一个大家闺秀的姑娘,和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遇到周深之后,我觉得只要是他,不用一辈子,只那么一天都足够了。
12.
而我们曾有过一夜。
那晚周深问我想不想吻他。
我想起一个故事,复仇的女人在唇上涂着毒药求情人的一个吻。
最后他们拥吻着双双死去。
该发生的事就发生了。
我是下面的那一个。
周深说他不愿意在下面,因为他怕疼,而且他不希望像个女人一样。
他的情人们也是这样,因为爱他,照顾他年纪小,愿意在下面。
那我呢?
我只是想为他疼痛。
13.
周深去世的时候,躺在一口小棺材里,墓地很简陋,墓碑上是我用石头一笔一划亲手刻下的字。
周深不希望别人打扰他,于是我没有刻他的姓名。
他说他要安息在他的小花园,做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
而我为他的坟墓刻上名字。
“玫瑰之死。”
14.
战乱已经过去多年。
周深曾经的情人来他的花园看望他,有的人为他哭,有的人在他的墓前小声说着什么。
我见到他神情冷漠,坐在他的坟墓上,长长的睫毛上停着一只蝴蝶,一颤一颤地。
15.
“周小少爷。”
我叫他。
周深没理我,只是抬起头,又换了一面贴着桌子降温,故意不想看见我。
他很白,睫毛很长,一颤一颤地扇着,嘴唇紧紧抿着,可是肩、腰、腿都很纤弱。
我忽然觉得他很像花园里的一朵玫瑰花。
一朵夏日的玫瑰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