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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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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南门大街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东风楼二楼雅座内,尤钧和瑞王带来的侍卫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尤钧努力活跃气氛:“这个糕点挺好吃的。”
侍卫:“嗯,是挺好吃的。”
尤钧:“呃,你吃一块?”
侍卫:“谢谢。”
尤钧:“……不客气。”
然后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而与他们相邻的雅座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燕怛将沸水舀入茶碗,干瘪的花瓣遇水舒展,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瑞王打趣道:“梦郎果然名不虚传,这茶是普通的茶,水也是普通的水,由你做来却教人赏心悦目。”
燕怛:“梦郎年老色衰,已成明日黄花。若放在十年前,您这话我就当仁不让地受了,但如今我能只当您在打趣我了。”
瑞王哈哈大笑。
燕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话可说在前头,我只能出来半个时辰,若待会儿告辞时殿下还没拿我说笑尽兴,可不能赖我。”
瑞王挑眉:“奇了,你府中又无人,谁还敢这般约束你。”
燕怛叹气:“不瞒殿下,我痨病成疾,今日已然费神太多,须得回去静养。”
这般严重的事,他却说得吊儿郎当轻描淡写,瑞王一时被他唬住,分不清真假,端着茶碗的手举到一半,半晌才凑到唇边。
“弃之,这等玩笑可开不得。”
燕怛:“非是玩笑,我这是十年来攒下的旧疾。”
瑞王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见他精神虽然不错,气色确实比常人要差许多,不由也肃了脸色:“既如此你就不该出来。我也不拖累你了,你快回去吧。”
燕怛:“可您约我出来……”
瑞王:“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许久不见,怀念从前和你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的日子,约你叙叙旧罢了。身体要紧,你可不能不当回事。我虽不通晓医理,却也知道痨病难医,发作起来更是要人命,听闻太医院的院判擅长治这个,回头我让人请他给你看看。”
燕怛面露动容:“谢殿下。”
瑞王:“你我之间还言什么谢。”
顿了一顿,他感慨地道:“你不怨我一直不去见你已然出乎我的意料。这十年我一直想把你救出来,但先帝年老昏聩,只要有人提一句燕氏,轻则褫官,重则掉头,我……”
燕怛摇头:“此番我能出来全是殿下的功劳,殿下恩重如山,我都知道。”
瑞王欣慰颔首:“那我就放心了。”
……
瑞王回到府邸,几名幕僚正候在书房,一见他忙迎了上去,口中询问当日之事。
瑞王心情很好:“观他神色,并没有对本王心生怨怼,言行也似从前那般自在随意,这是装不出来的。”
幕僚问:“那您可曾试探他吕子仪之事?”
瑞王自信满满,仿佛已经看到岭南那支军队在咫尺之遥,触手可得。他摆摆手:“没有找到机会提,不过没关系,以后再找机会便是。”
这几位幕僚多是这十年间招揽的,但也有一人很久之前就跟在瑞王身边。这人名叫葛相云,从前瑞王故意和燕怛交好时他就一直看着,知道燕怛此人看似不拘小节,实则心思缜密,城府颇深。在燕怛出大理寺之前,他还多次和瑞王商议,瑞王这十年从未过问,燕怛或多或少会有怨言在心,得徐徐图之。
可没想到瑞王竟这么快就已然尽信,葛相云旁观者清,心生寒意,忍不住劝道:“殿下,燕怛此人不可不防啊。”
瑞王拍拍他的肩:“本王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本王心中有数。有多少人能熬得住一个十年,依本王看,这十年不仅斗垮了他的身体,也将他斗志都磨光了,成不了威胁。”
提及此事,瑞王想起自己的承诺,“对了,回头拿我的牌子去太医院请伍院判给燕怛看看,也让我们知道他病得有多重。”
葛相云松了口气:“是。”
……
瑞王在府中和一众幕僚商议之时,燕怛也回到了燕府,正在尤钧的搀扶下缓缓迈入一桶冷水。
他要在太医到来之前用寒气激出体内病气,示人以弱,来争取更多的时间。
小腿浸入水中,刺骨的寒意如同尖锥劈开血肉,钻入骨髓,直击天灵盖。燕怛一个寒颤,差点站立不稳,脸上本就为数不多的血色尽数褪去。
应伯不忍再看,眼眶泛红去了外边。他如何不想劝阻,可他跟了燕怛半辈子,比谁都知自家主子,十年囹圄,不仅没有击垮心志,反而使他更加坚定执拗,一旦决定了什么事,谁都劝不回来。
尤钧吓得心惊胆战,托着他胳膊,看起来快哭了:“侯爷,就这样吧,这样就够了。”
燕怛没吭声,缓了片刻,又迈入另一只脚。
……
伍院判很快就到了,快到出乎燕怛的意料,彼时他还未收拾好,冻到神志不清,肺中寒气上涌,咳得直打摆子,被尤钧慌里慌张地抱到了床上,用被褥捂住。
他这副模样,任谁看都有大问题——午时起还能在外行走,说笑自如,此刻就这样奄奄一息,未免太过刻意。
尤钧六神无主:“侯爷……”
应伯:“要不就说您还没回来……”
燕怛缓过一口气,从枕下抽出匕首,猛地划向左手手臂。鲜血汩汩流出,疼痛却使他暂时清醒,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
燕怛:“去,去宋嫂那里要点脂粉。”
应伯:“侯爷……”
燕怛:“我撑得住,还不快去!”
……
伍院判没等多久就被迎了进去。那位风头正盛的燕侯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半边身子窝在被褥中,见到他就是一笑,虽然隔着床帘,却隐约可见昔年风华。
“我方才困顿,小憩了一会儿,劳伍院判久等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虽然很淡,但伍院判常年与病痛打交道,对此最是敏感,一下子就闻见了,可下一瞬再闻,却只闻到屋内熏得很浓的香味,伍院判只疑是自己的错觉。
燕怛客套,伍院判连称不敢当,见到燕怛已经伸出右手,便也不多言,抬手把脉。
他听了一会儿脉,脸色逐渐变得惊疑不定,问了些问题,燕怛十分配合地一一作答。
问诊讲究的是望闻问切,伍院判心有犹疑,不敢下定论,又见床帘遮挡,恐犯了忌讳,就道:“燕侯可否让下官看看脸色?”
燕怛脸上敷着脂粉,隔着帘子看还好,一掀开岂不露馅。是以他一顿,没有回答可不可,反是自如地道:“看院判脸色,我这病是不是有很大的问题?”
伍院判支支吾吾:“这个……”
燕怛:“您老人家有话直言便是,我有准备。”
伍院判:“呃,您的病因寒而起,再加上忧思成疾,这些年想必也没有好好调理……”
燕怛笑笑:“看您吞吞吐吐,是不是不太好了?”
伍院判:“这个……”
要他看岂止是不太好,简直是太不好,从脉象来看,这位三思侯此刻还能谈笑自如简直有悖他平生所学的医理。
燕怛见他迟迟不敢开口,索性替他把话说了:“这顽疾跟了我许多年了,没少延医问诊,什么情况我心里清楚,劳您给我开点药,让我再苟延残喘几年。”
伍院判:“是,是,对了,屋中熏香味道太浓,窗户闭塞,对身体不好,燕侯最好少熏香,多开窗通风。”
伍院判带着一脸的怀疑人生被应伯引出内室。尤钧心急地要掀被子,被燕怛一把按下。
燕怛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忍了一会儿,倏地将其放开,揪住旁边的被子,手背青筋毕露,喉咙里发出被痰封住的“嗬嗬”声。
尤钧哽咽:“侯爷……您要是忍不住……”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在燕怛难得严厉的眼神中噤了声。
好不容易等到应伯回转,还未进门,隔帘便喊道:“送出去了!”
紧绷的弦骤然断裂,燕怛瘫软下来,捂住嘴唇,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丝丝殷红的液体从指缝中流出,尤钧大惊失色:“侯爷!”
应伯脸色大变,取过药箱飞奔过来,推开尤钧,又是拔筒又是针灸,好一通折腾才使病人缓过气来。
掀开被子,那些手臂上流出的血将布料染得鲜红,又蹭上他的身体,大半个身体都显得鲜血淋漓,分外可怖。
应伯仔细查看了半天,才松了一口气:“伤口已结痂,这些血没伤到根本,不碍事。”
尤钧打开窗户通风,用湿布替燕怛将脸上遮掩气色的脂粉擦净,又端来早就备好的药,燕怛一口一口慢慢喝。
应伯说:“方才我送人出去的时候打探了一下,伍院判说是太后让他来的,并非瑞王。”
燕怛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来这么快。”
应伯尤不放心:“侯爷,我再帮您看看吧。”
燕怛没有拒绝,又一次伸出腕子。薄薄一层苍白皮肤覆在青色脉络上,显得分外孱弱。应伯低头看着,眼睛又是一酸,突然想起从前,燕怛还是平西侯世子,随老侯爷出征,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何等英姿飒爽。
他低下头,掩住突如其来的泪水,仔细听脉,方才说道:“伍院判给您开的药我看了,确实是良方,只是他不明就里,开的药方是静心温养的。您今日这一折腾损耗极重,短期内得下猛药将寒气祛出体内,我重新给您开一帖药。”
燕怛诚恳万分:“都听你的。”
应伯苦口婆心:“您的肺疾无法根治,原本好好调理还能活十年二十年,但此次这一折腾半条命都没了。侯爷,算老奴恳求您,今后不论有什么事都不可再这般做了!”
燕怛就差指天发誓:“不会了。”
他答应得痛快,应伯吹胡子瞪眼,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
伍院判回到太医院,却见瑞王府的人正拿着牌子在那等他,忙上前问询,却听来人一开口,也是要他去燕府。
伍院判脸上不显,心中却感慨万千:这一个三思侯几天前还被关在大理寺,如今却成了两方当权者都关注的炙手可热之辈,这时局瞬息万变,暗潮涌动,还不知能平静多久。
撇开这些感慨,伍院判将燕怛病情一一告知。待那人谢过离开后,他又去了一趟寿康宫,面见太后,把对瑞王府的人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太后不敢置信,甚至有些怀疑伍院判被收买了:“当真如此严重?本宫今晨见过他一面,并不似病入膏肓之人。”
伍院判背生冷汗,务求让自己看起来诚恳无比:“微臣不敢欺瞒娘娘。燕侯之病在肺,因寒而起,若寒气被压下去,看起来与常人无有不同,可一旦病发,却会要人命。这病坏的是身子根基,无法根治,只能静养。微臣猜测,燕侯常年被禁足于大理寺中,不见外人,郁结于胸,难以静养,更不曾请过像样的大夫诊断,故而病根深种。”
太后思忖:“依你之见,他能活多久?”
伍院判眼皮直跳,假装自己没有听懂其后深意,就事论事:“多则七八年,少则数月。”
太后眉头舒展,心旷神怡。
她先前担心燕怛与瑞王为伍,更担心燕怛一直心怀怨恨,若得知岭南那支军队可用,说不定会揭竿而起。此刻得知燕怛病得这么重,想必没那个精力做小动作,这无疑让她稍微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