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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皇城的西南角建着大理寺,大理寺里面隔出了一座两进的小院,院外守卫森严,全是铁甲寒兵的禁卫军,将小小院落围成铁桶一块,怕是连一只苍蝇都难进出。

      朱红剥漆的院门紧闭,十年来,除了每日三餐有人前来送饭,这门从没再开过。里面的人不能出来,而外面的人也不想进去。一墙之隔便是大理寺办差的衙门,那里人来人往,和此处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反差。

      这个小院早就被世人遗忘。

      偏这日一早,恰逢散朝之际,有一人着深绯朝服,银鱼墨绶,持橐簪笔,一看便是朝廷重臣,刚下朝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来了。

      看守的禁军站了一个多时辰,早就腰酸腿麻,正抻腿揉腰,算着日头何时换班,忽见人来,忙站直了身子。

      来人看外貌年过而立,留着两撇胡须,面如冠玉,风采不凡。领头的禁军虽不认得这人,却认得他身上穿的四品朝服,恭敬地抱拳行礼:“上官前来是为何事?”

      “开门!”来人也不废话,着急地道。

      禁军头领面露为难:“上官,非是卑职不开门,而是圣命在身,非执圣谕者不得入内探望。”

      来人一拍脑袋,从袖袋里取出一卷明黄卷轴,递出去:“正是圣上让我前来,还不开门!”

      头领见他举动,心里早信了七七八八,然而谨慎使然,还是双手接过卷轴,打开一观,复又抱拳行礼:“上官恕罪。”然后让到一旁,身后两名禁军得了指示,恭敬地推开门。

      来人提起衣摆,跨过地栿,急急入内。

      身后禁军将门带上,面面相觑片刻,一人低声道:“十年了吧?十年无人问津,圣上怎么突然想起这位了?”

      另一人道:“我听家里说,今上病笃,怕就在这两日了,太子年幼,圣上病重时就让瑞王摄政,如今朝政都由那位把持,这位从前不是和那位交好么……”

      话还没说完,便听头领冷喝一声:“瞎说什么?非议宗室乃是大罪,你们不要命了!?”

      几人讪讪地住了嘴。

      祝晟入得院中,急匆匆地直入中庭。但见一人身着素衣,墨发如瀑披散在身后,跪坐于庑廊下。他身边烧着火盆,面前摆着一方棋盘,正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专心致志地和自己对弈。

      祝晟眼睛一亮,高喊道:“弃之!”

      那人头也不抬,琢磨着眼前棋局,口中道:“应伯,快煎药来,我这病好像又重了,竟听到明远的声音。”

      厨房内转出一位老伯,手中端着药碗,看到立于廊下的祝晟,惊喜交加,又哭笑不得:“侯爷,您没听错,确实是祝大人!”

      燕怛终于把手里的黑子落下,摆手示意他把药碗放在一旁,笑道:“应伯,你又说笑了。我在囹圄十年,无权无势,一身官司,世人避之不及,又哪会有人来看我?便是明远,从前和我有同窗之谊不假,但那也只是年少轻言,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昔日故友没了就没了,我不在意,你也别安慰我了。”

      祝晟听到这里哪还听不出话中的讥讽之意,他面露尴尬之色,上前两步,走到燕怛身边,叹道:“当年圣上下了死令,无诏不得见你,我,我们都一直记挂着你。对了,我此番前来是……”

      燕怛停下手中动作,好似才发现他:“原来真是明远来了。”

      他此刻抬起头,晨光落在那张脸上,饶是祝晟这等被官场浸淫得皮厚心黑之人,此刻也不由生出些叹惋——当年名动京城的风流梦郎,不知惹得多少少女闺中怀春,却蹉跎深院一十载,明珠蒙尘,何等惋惜。

      他又生出些得意:少时再出众又怎样?眼光不好,故作清高,最后还不是落得此等落魄下场。幸好当年自己见机得快,早早投靠那位,这才一路高歌,平步青云,方过而立便已官至四品,权掌一方。

      十年不见天日,此刻终于得见外人,燕怛却不见丝毫激动之色,仿佛已被苦难与岁月磨平棱角。

      他抬手一引:“十载未见,倒是有些怀念当年与你月下手谈,来,陪我将这局下完吧。”

      祝晟话说到一半便被燕怛打断,又得他相邀,以旧事动情,脑袋一热,稀里糊涂地就坐了下去。

      燕怛:“你要黑子还是白子?”

      祝晟一看,棋盘黑白纵横,白子稳重,蓄力不发,黑子激进,锐不可当,两相正打得如火如荼,战况胶着,这一眼看去也分不出哪边要胜,哪边要败。

      他思及自己的棋风,道:“白子吧。”

      燕怛便将盛白子的玉钵推了过去:“到白子了,请。”

      祝晟思索片刻,落下一子。

      二人就这么你一子我一子地下了半天,树上突然跳下一名少年,身着劲装,手持木棍,不满地道:“侯爷,您再不喝,药又要凉了。”

      祝晟这才从棋局中挣开思绪,抬眼见燕怛将一碗黑黄的药汁一饮而尽,不由关切地道:“你得的什么病?可有大碍?”

      燕怛摆摆手:“不会死人的病。”

      祝晟又看向那少年:“这位是……?”

      燕怛:“从前捡回府中的孤儿,我落魄时才五六岁,无处可去,只能跟我坐牢。”

      祝晟探究地看着少年别在腰间的木棍,燕怛见状便道:“这些年来无事可做,应伯教了他一些拳脚,此处没有刀剑,只能让他耍耍木棍,权当消遣时日了。”

      尤钧不满:“侯爷,您可是答应过我,让我做您的侍卫的。”

      燕怛笑了,用那种哄孩子的口气道:“好好好,尤侍卫,劳烦你去帮我把这碗洗一下。”

      尤钧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敷衍,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乖乖接过碗去了厨房。

      祝晟目瞪口呆:“你这侍卫快爬到你头上了吧,得好好调教一番。”

      燕怛看着少年背影,突然道:“瑞王殿下要你来的吧?”

      祝晟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他原本已经盘算好了——他这次来宣布的是喜讯,再将自己在其中斡旋的功劳吹嘘一番,燕怛少不得要欠他一个人情。可也不知何时起,节奏早已被燕怛掌控,他尽落了下风……

      他收起小心思,试探地道:“你如何知晓的?莫非殿下已遣人来过了?”

      燕怛敲敲棋盘:“到你了。”

      祝晟心不在焉地摆下一子,就听燕怛道:“我猜的。他现在让你来找我,是不是永康帝已经崩了。”

      他语气懒洋洋的,似乎只是随口一说,祝晟却听得心头泛起惊涛骇浪。

      这位被软禁了十年,如入牢狱,与外界没有半点联系,如何还能得知国之大事?更何况圣上驾崩乃昨夜之事,为了不乱社稷,暂时还被皇家封锁着消息,就连他也是摄政王特意透露下才知晓的——这一切,这位与世隔绝又如何得知?

      这么想着,他心里不由乱了:“你……”

      燕怛一看他脸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垂眸嗤笑:“这不很好猜么,当年永康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下狠话,燕氏永世孤居。这位的性子,呵,他说出口的话,哪怕是错的,也必须是对的,哪怕是冤的,也必须成真的。你喜气洋洋地来找我,那必定不会是他的旨意,又在什么情况下有人敢违背他的话呢?那当然是他已经崩了。”

      “再算算时日,他今年五十有一,差不多到大限了。到你了,”燕怛提醒,见祝晟落子,才继续道,“十年过去,你还是这样,爱想东想西的。”

      祝晟讪讪,又因他说教的口气泛起一丝不忿。

      燕怛:“你能来,是不是政权落到瑞王手里了?这么说他的愿望达成了?”

      祝晟摇头,犹豫了下,思及这位熟知内情,又是瑞王想拉拢的人,索性也不遮掩,低声道:“名不正,言不顺,殿下筹谋这么多年,到底有所顾忌,没能一步登天,不过借口太子年幼,谋了个摄政之职。”

      燕怛皱眉:“太子年幼?太子比我还大三岁,怎会年幼?”

      祝晟隐晦又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那个……先太子三年前便薨了,被追谥为昭穆太子……”

      啪!

      黑子从指缝滑落,击在棋盘上,将周遭的棋子打得一团乱。

      燕怛手有些抖,忙拢在袖中,掩耳盗铃自嘲一笑:“自落下肺病起,我这身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如今连这棋子都拿不住了。你再跟我说说,太,先太子如何薨的?”

      祝晟没想太多:“三年前冬围时昭穆太子落马,没多久便去了。”

      燕怛袖中的手攥成拳头,又很快松开,若无其事地复好盘,捻起一子,摆在刚刚就看好的地方,“可惜了……”

      祝晟:“可不可惜么,昭穆太子文武双全,才思敏捷,执政后做的几件事,哪个不是惠及百姓的?还教化外夷,毫不藏私。我泱泱大夏,从圣上到百姓,从朝臣到外戎,没有一个不夸赞他的。就连瑞王殿下私下里在我们面前也直叹可惜,殿下还说过,若是昭穆太子当政,他愿为忠臣……可惜啊!”

      燕怛沉默不语,祝晟猜不准他的心思,又想起来之前那位的提醒,便也不说话。

      一局棋很快结束了,燕怛饶有兴致地清点子目,得意地道:“我胜了,这十年过去,你棋艺退步不少啊。”

      祝晟本就无心下棋,敷衍地笑了笑,终于按捺不住,道:“你既然能猜到这么多,那也一定知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永康帝昏庸无道,在位这么多年,将祖上治下的盛世山河弄得乌烟瘴气,国力衰薄,一天不如一天。立君立德,能者为君,当年你、我还有诸位同僚,俱都为瑞王殿下所折服,甘愿为其臣子,与其共谋大事——十年来,殿下从未忘记过你,不过为防永康帝忌惮,才一直没来看你。现在他甫一执政,立刻便让我来看你,你……”

      他期待地看着燕怛,燕怛眉梢微挑,掩下的眼中隐含讥诮,语气却仍旧平和:“你说错了一句话,当年你们答应与他共谋大事,我可没应。”

      祝晟急了:“你从前与他交好可是有目共睹的事,便是你不应,你在旁人眼中也早是瑞王的人!”

      燕怛垂眸,眉眼冷峭。

      当年他与瑞王交好,是欣赏他的才学,君子群而不党,后来得知他有反心,便想离开了。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抽身就出了那件事,他以罪人之身入大理寺,永无翻身之日。祝晟说得对,无论如何,他早已被打上了瑞王党的标签,如今何不借力脱身,再谋后事呢?

      心中冷笑,他面上却不露分毫,施施然道:“这大理寺的日子其实也不赖,没人聒噪,清净的很。”

      心中已拿定主意,却还这般说,纯粹是他心气不顺,想恶心一下人。

      祝晟果然脸色一僵。

      燕怛才露齿一笑:“说笑了。殿下此等恩情,怛不敢忘,只要殿下不嫌弃,怛出去后自当效以驱驰,辅佐殿下,一同为圣人效力。”

      祝晟大喜,也没把他的那句“一同为圣人效力”放在心上,只道是冠冕堂皇之言。说实话,一开始见燕怛那架势,他还真怕被扫地出门,谈到现在,虽然自己原本的算盘落空,但能完成那位所托已是不虚此行。

      燕怛:“不过我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因祖上留下的丹书铁券才保得爵位,殿下怎么让我出去?燕家只剩我一人,又能帮到他什么?”

      祝晟:“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那位在这等情况下还记挂着你,正是重情重义。”

      他不说,燕怛也没有追问,有些答案他自己能琢磨个七七八八,有些琢磨不出来,迟早也会知道。

      祝晟此行的目的达成,不想多留,又聊了两句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待他走后,燕怛收了笑,一动不动地坐于庑廊下,看着眼前的棋盘,也不知在想什么。日头已高升,阳光从他侧面打来,勾出小半个侧脸的轮廓,却不带半点温度,清冷又寂寥。

      尤钧走了过来:“侯爷,您今日在外吹了一个时辰的风了。”

      燕怛回神,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还没开口,尤钧就警惕起来:“不行!”

      燕怛:“……我还没说呢。”

      尤钧:“每天都这样,您都不嫌腻。应伯说了,您最多只能在外面待一个时辰,快进屋。”

      燕怛被他拉起,又往屋里推,再加上还有个应伯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一拳难敌二手,只得乖乖进屋。他一边磨蹭着往屋里走,一边忍不住嘀咕:“臭小子,反了天了……”

      尤钧耳朵早被念出老茧了,对自家主子的抱怨充耳不闻,见他进屋了,便蹲下身收拾棋盘。

      “哎!”燕怛目光落在那棋盘上,叫了声。

      尤钧停下动作,抬头道:“您要看的话,我给您端屋里去。”
      他知道燕怛有时候会盯着一盘下完的棋研究好久,复盘重走,左手和右手斗得不亦乐乎。

      燕怛又意兴阑珊起来:“算了。”

      应伯将火盆搬到屋里靠窗的地方,待会太阳会从这头照进屋子,是燕怛最喜欢待的地方。

      “十年了,外面竟还有人记得您。瑞王和祝大人可真是个重情义的。”应伯感慨道,他方才就站在燕怛身后,将对话听了个囫囵。

      燕怛在火盆旁席地坐下,双手拢在袖中,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笑道:“是有情义,燕家落魄至此,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位上心。”

      应伯:“您别想太多,也许瑞王就是赏识您。”

      燕怛叹了一声:“不论如何,只要能出去,我便是承了他这份情。”

      应伯:“永康帝下了圣旨,也不知瑞王要用什么办法让您出去。”

      燕怛想了想,正待开口,却听庭中脚步匆匆,又一人高喊道:“弃之!”

      应伯愕然,见这人也很面善,不由道:“侯爷,似乎又是您从前的同窗。”

      燕怛也很惊讶,很快回过神,似笑非笑地道:“今儿倒是热闹。”

      尤钧抱着棋盘棋钵走了进来:“您还要跟客人下棋吗?唉,我好不容易分好棋子。”

      他就差把“好麻烦”这三个字写在脸上了,燕怛无语地看着他,半晌才道:“算了,去沏壶茶来。”

      尤钧笑嘻嘻地走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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