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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还命 ...

  •   很大的雨,车厢里挂起琉璃灯,无风也瑟瑟,照见世子紧锁的眉,我被这沉默的空气压窒得难受。

      “你都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我愕然,垂头:“我只是猜到了。”

      “猜到什么?”

      “猜到王爷他——”我迅速看他一眼:“薨了。”并不是太难推断的一个事,能逼得他千里奔波的事不多,能让他半夜忆起幼时坎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那晚夜袭的兵马,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部曲,能抽出这样的精兵伏击,说明第一,渤海王败了,第二,郑国知道他会奔赴前线。

      反常即妖,渤海王过世是唯一的解释。

      渤海王之死,于大齐,如山之崩裂,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等这个机会,就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将欺他年少,只因消息未得到证实,渤海王余威犹在,这一干豺狼虎豹,方才隐忍不发,也所以,皇帝无论如何都要见他,要邀他宴饮,请他起舞,屏风后或伏有刀斧手数枚,只等以摔杯为号,一拥而上,乱刀分尸。

      如他稍有犹豫……

      他们大约是相信,这天下绝没有人,能够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载歌载舞。

      是人之常情,但是王侯之家,岂能以常情度之。

      一念及此,遍身冰寒——我忽然记起战报抵达的那个早晨,他看我的眼神,他说的话,我当时并不明白他眼神里的含义,却不由自主退了半步,我也并没有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答应了跟他走,那是本能,那是出自于一个在生死边缘辗转过许多年的江湖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他想杀我。

      他想杀我。

      他当时将手按在腰间,是想拔剑杀我:因为在局势稳定之前,渤海王战死的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漏出去。

      他如今问我是否已经知道,是想找借口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想杀我,有他的理由,或者这个理由在我看来,荒谬绝伦且不可理喻,但是在他,别无选择——那是他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想得明白,却还忍不住问出口:“殿下是要杀我么?”

      “你说呢?”他避开我的注视,转头看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吞没无边无际的雨:“你方才、方才你为什么救我?”

      那实在是笔赔本的买卖,我干笑:“大约是因为……我欠殿下一命吧。”

      他也笑,在窄小的车厢里,笑声听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诡异,一点点阴森,一点点无可奈何:“你不是还欠子进一条命么。”

      “你不是还欠子进一条命么。”

      我忽然听到了雷声,在头顶,一个一个炸开,从天高云远之处一直炸响到耳边,轰隆隆地响,轰隆隆的回声,每个雷都在重复他的最后一句话,漫不经心地,嘲笑的,质问的:你不是还欠子进一条命么。那或是一个事实。我是太原侯的人,从前是,就一直都是,所以太原侯才会笑着问我:“阿离,你就这么关心我那兄长?”

      他这样问,因为那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闪电撕裂沉黑的夜幕,这句话撕裂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所有,那些针锋相对的作弄,那些挺身相护的谎言,那些漫长又漫长的夜,那些剪落的灯花,那些晕开的字迹,袅袅燃香,灼灼月华,战场上的并肩,与有意无意的耳鬓厮磨,所有……我看到真相的鲜血淋漓,我将手放在心口那个位置,没有挣扎,也不觉得疼痛,我甚至还能笑,我说:“殿下说得对,我还欠他一条命,我这就去还他。”

      “什么?”

      我笑着重复给他听:“……我这就去还他。”

      一脚踹开车门,再进一步,一步,就跌落在泥水地里,裂帛的声音,绝尘而去的车,冷风冷雨,都打在身上,一动都不想动,我想如果这时候他派人来杀我,手起刀落,易如反掌——我甚至在暗暗期盼它的发生,期盼,滚烫的血,在冷夜里喷薄,如霞光热烈。

      其实那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对于我和他来说。

      奈何天不从人愿。

      我不记得我在雨地里躺了多久,大约并不是很久,记忆里的空白,结束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阿离,你这又何苦?”

      我醒来,在太原侯府,这是我欠他的第二条命。

      ...........

      时间忽然变得飞快,秋日到尾声,转眼白雪茫茫,渤海王死亡的消息,在这一年正月宣之于天下,太原侯穿了孝。

      他将我安置在原来的地方,一花一木,都如从前,就像是绕了老大一个圈,又回到原点。我问他:“我能为侯爷做点什么?”

      他反问:“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他说那就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好,但是我总算知道了,这世上所有的好,如果可以不去问为什么,就不要问,能得一时的欢喜,就先欢喜了这一时,以后……谁知道呢?光是想想,都如天长地久一般荒凉。

      太原侯有时也会叹息:“明明我先遇到你。”

      我从容微笑:“侯爷想说什么?”

      桃源中人不知魏晋,但是身在侯府,多少会有耳闻,比如世子承爵,比如新出炉的渤海王自封大将军,比如有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原侯说:“如果他要带你走,阿离,你跟不跟他去?”

      我笑:“你说呢?”

      “阿离!”

      我收笑:“我还欠你一条命。”

      他转开目光,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当初收留你,并没有怀什么好意。”

      “我知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世上没多少人喜欢养闲汉,我虽然功夫不济,总还有那么两三分可以利用的地方,不过一饭之恩,惠而不费,何乐不为?漂母救韩信,吕不韦货异人,用心虽有不同,结果却无甚差别。

      太原侯点点头:“我奉命攻打玉璧城,阿离,他要你回去。”

      玉璧城是当初渤海王战败身死的地方……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既已经染过血,就无所谓再染一回,我说:“我随你去。”

      那是我走过的路。

      原来所有我们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那不是我头一回骑马,但绝对是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这么快,当时疼痛,一言难尽,就是如今想来,也觉得骇然。人总是不能清楚地知道,一颗心怎样陷落,而在回望的时候,总要到回望的时候,才明白太迟,如果能够回到当时,如果我有一双手,能够穿过岁月的烟尘,能够挡住她当时的脚步,能够按住她雀跃的心……如果。

      太原侯说:“当初王兄星夜驰骋,奔波千里,救社稷于危亡,挽大厦之将倾,让人每每想起,心驰神往。”

      我心道这江山还姓元不姓陆呢,什么社稷危亡,大厦将倾,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心里腹诽,口中只道:“如果侯爷想,阿离陪侯爷依葫芦画瓢跑一趟也是使得的。”

      他却又摇头。

      大军走得自然要比当初慢上许多,出发时候漳水尚未解冻,抵达玉璧城下,已经风和日丽,太原侯指一处给我看,他说:“当初,你们就在这里遭遇伏击。”

      “哦。”我虚虚地应。

      我倒不知道,原来当初已经离玉璧城这样近,一个冬天过去,没有痕迹留下,没有鲜血,没有白骨,草青青探出头来,而春水如碧——还要怎样呢,玉璧城下,十余年来齐郑大战四次,每次都出动二十万以上兵甲交锋,丧生于此的人,足以使洛水断流,小小伏击,算得了什么。

      不会有人记得。

      太原侯说:“我听说当时王兄本来已经被亲兵送走,又折身回来……”

      “怎么可能,”我不动声色打断他:“当时四面八方都是骑兵,根本没有突破口,如有,以令兄心性,就算是令尊失陷于此,他也未必会折返,而况余人。”

      太原侯讪笑:“后来援兵赶到时候,你不支倒下,王兄下令杀俘,一个不留。”

      我比他还惊奇:“以牙还牙,很奇怪?”

      太原侯解释给我听:“齐郑源出一脉,两国之间,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常有父兄在齐,而子侄在郑,所以两国交兵,少有杀俘。”

      我理直气壮地无知无畏:“我是蜀人。”

      他笑,便如冰雪初融,春花怒放:“阿离,你分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定睛看住他:“是只有交出阿离,侯爷才能自保?”

      “不是。”

      “那侯爷又何必赶我走?”

      太原侯放声大笑,我仰头去,九万里长空,碧寥如洗,有雁北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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