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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来攮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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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洛冯披上了外套
瞅了一眼手表,九点整,再不走,法院就要来人赶自己走了。
从这一秒起,若踏出门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的理由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兜里还有最后的200块钱,和一包烟,一个打火机。
其他的,她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带。
她开门准备出去了,再望了房子最后一眼。
这一秒若扭过头去,再回头看,一切就都不属于自己了。
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都记录了她和江琳二十年来大大小小的生活片段
25岁那年,她和江琳初次搬进新居,共同有了一个真正意义的家,她那天开心地把江琳抱到床上,向她耳边倾诉,今后可以像这个房子一样,为她挡风遮雨了。
后来,在这个房子里,她们有过第一次争吵,第一次冷战,第一次争执,第一次互扔东西,第一次摔门而去……
数不清楚的第一次
好的或坏的第一次
都曾在这里发生过。
这次破产结束关系
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也应该是最后一次
居然是这样平静的收场结束。
江琳提前把该转移的都转移好了
没让自己操一点心呢
自己被骗的哄的
只轻易拿笔签了个字
就被轻松明白地扫地出门了
简洁,高效,果断
是江琳的一贯风格
只是
詹洛冯还没有反应过
没有撕逼,也没有轰烈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无所有了
就这样三个月之间从有到无了
一切像刚刚发生过,又像从未开始过。
一切像在梦里
她还是扭过头去,把这二十年的感情放在身后了
她故作潇洒地碰上了门,拨了把头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从12楼到1楼的电梯下降的太快了
詹洛冯还没想好理由和借口,自己此时一无所有,心灵像钱包一样苦涩。
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要不,找个借口不去了吧。
可还没想好借口,电梯门就开了。
门一开,就是林旗那一口齐整的大白牙,这小子,人老了不少,笑的还像以前大学时候那样,没心没肺,淳朴又健康。
詹洛冯有些拘谨,她可不是个拘谨的性格,只不过此刻,一个全部身家只有200人民币的人来说,真的不敢喘大气说话。
她撇了一眼林旗的西装,是海澜之家那种连锁店里的休闲装,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林旗伸手要跟她来个老朋友之间的拥抱的时候,詹洛冯还是看到了,林旗手上戴着的,是百达翡丽的新款表,她以前也有几块,不过前段时间,江琳转移财产的时候,早就给她低价转手换现金了。
林旗现在身家,至少亿万起步吧,比现在的200元身家的她来说,估计要高出50万倍。
詹洛冯也还是张开双手,稳了稳心态,迎接了这个拥抱
明明比林旗身高上要高一个头,她此刻却觉得,自己像个小侏儒。
跟林旗拥抱的时候
她虚地像个纸片人。
詹洛冯还是开口了:“可以啊你小子,开朗了不少,车呢,停哪了?我今天可不想开啊,坐你的。”
林旗哈哈一笑:“嘿,那呢!”
詹洛冯顺着林旗短粗的手指头忘了过去,一片大花坛,屁来的车?
“车屁啊,车毛都没有,别开玩笑了,快把你车开出来。我今天真不想开车”
她不是不想开车,她是没车开了。
当年江琳说喜欢路虎,她自己赚钱后就只买路虎的车,陆陆续续买了三个路虎,可前段时间,三个路虎都被法院押走了,詹洛冯已经很久没摸过方向盘了。
林旗笑笑说:“巧了,我今天也不想开。还有啊,你什么意思呢啊你,瞧不起谁呢啊,什么车毛没有,我真带车来了,那么大两辆老二八你没看到吗??”
詹洛冯愣了下,扭过头去,嗬,果然树底下停了两辆黑漆漆的老二八。
林旗这小子还是和当年一样,又虎又刚
詹洛冯想到这里,咧着嘴笑,这是24个小时来她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标志性孩子气的笑容又短暂地回到了她的脸上。
马路上,路过的男女老幼看戏一样,指指点点。
一个矮壮的男人,笑的灿烂无比,一口大白牙,骑着老二八;
后面跟着一个高瘦的女人,风吹的她的黑发向后扬起,脸上同时流露着难堪和惬意,也骑着老二八。
既像两个38岁的智障
也像两个18岁的少年。
包间没有去五星酒店,没有去沙湖边的高级酒楼,没有去津口的旋转餐厅,选的地方,既小又大,既简陋又豪华。
包间是大学对面,坐在东小门旁边的一家炒菜馆子,叫简朴菜。
那几年来吃的时候,馆子里面老是油哄哄的。
詹洛冯大学五年就来过简朴菜两次
第一次是一开学的时候,第一次全班聚餐,她看油哄哄的一口菜没吃就走了;
第二次是毕业的那年,她不情不愿的来了,菜仍旧是一口没吃,却因为离别的愁绪哭的稀里哗啦地走了。
简朴菜的走廊还是像以前一样,粘粘的,油乎乎的粘脚,粘鞋子,每走一步,都感觉得到地板上的老油想把自己的鞋底子扯下来。
詹洛冯还在走廊上拧着眉头,费劲走路的时候,就听到包间里传来一群老男孩老女孩的笑声了。
她心里面有点儿热潮翻涌
却又怕自己今天万一难堪到了极点怎么办。
她震颤着打开门,那几张老脸,神奇又可爱。
二十年前的少男少女们,现在都成了38岁的中年人,有人老了,有人胖了,有人秃了,有人干瘦了,当年的妙龄少女今天的游泳圈大妈,风华正茂的帅哥变成了大肚便便的大叔,但是,他们都看起来这么的亲切,这么的可爱。
人群里还有个静静坐着的人,她也38岁了,可她却看起来变化很少,跟当年一二十岁的时候比起来,只是多了些时间带给她的风韵,看起来还是那样淡然孤绝。
詹洛冯让几个人推搡着进了门,她穿过人群,看到了角落里的安橼,像是走在一片世外桃源里,眼前有烟雾和密林,穿过去,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眼见流云飞瀑,哗哗的水声,清冷的水汽扑面而来,但还是能一眼就感受到,那飞瀑下嵌着一块冰冷但清高的石头,既坚忍又孤高,虽沉稳,又时刻准备着随激流飞动。
詹洛冯把这群15年没见的老同学,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从右到左看了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像把这15年缺席的同学会全部在这一刻补回来。
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但她又立马忍住。
同学们开口说话了
:“洛冯,你是让大家一顿好找啊,愣是15年没出现,今天这里,哈哈,15年,也就你和安橼样子没什么变化,怪不得躲着不让我们见你,是不是怕我们被你的帅气潇洒的外貌刺激到了啊哈哈!!你说,今晚该不该罚你喝酒!”
角落里的安橼听到这话,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了詹洛冯一眼。
詹洛冯此刻,听到老同学们说的话,心里一万个愿意,今晚喝多少酒她都愿意
喝醉也好,喝瘫也好,喝疯了喝傻了也好,喝的失态也好,喝的死了也都好
她此刻好像又回到了20岁
她好像还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她
她开口,用二十岁那年一样的爽朗的声音,笑着回答:
“今晚,我就把自己留到这里了,你们看着办吧!”
这是她24个小时来,第二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听到这话,人群中
安橼心里面,像是往一片湖泊中扔了个石子,震荡了一下,泛起涟漪阵阵。
简朴菜里,油哄哄的菜们一道接一道上来了,油盐使劲放,跟当年是一模一样的风格,二十年不变。
一群老男孩老女孩围在一起
没有一个人高谈阔论
没有一个人炫耀家世
没有一个人拉扯关系
全部话题,只话当年
大家扯酒都是围着那些年逃过的课,谁喜欢谁,吹过的牛皮,熬过的大作业,最严的老师,搞得最丢人的丑事,一件接一件……
推杯换盏之间,有人用醉里醉气的声音唱起了他们毕业那年,全校一起唱的歌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伴着那些走调的旋律
醉里醉气的男中音女高音们的歌喉
和一股嘈杂混乱却又温暖无比的合唱声中
詹洛冯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不知道醉着拥抱了多少人
不知道吃了多少那些油哄哄的菜
以前她不沾的东西
如今像还债似的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
一边大口嚼一边有苦涩的眼泪流进嘴里
几十个中年人,现在酒力纷纷上来了
一个个都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就算眼角爬了皱纹,
却看着十分神采飞扬
詹洛冯望着他们,24小时里,第三次真情实意地笑了
有人敲门进来,詹洛冯坐的位置离座位最近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
服务员来了
服务员是个小妹
当年的那个服务员也是个小妹,比当年的詹洛冯他们还大个一两岁
如今的这个服务员也是个小妹,比现在的詹洛冯他们要小个二十岁
小妹开口了:
“老板们,12点多了,我们厨房服务员都要下班回家了,你们看是不是要结个账了。”
詹洛冯听到笑了一下
哦,要结账了啊,她下意识地把手摸到裤子口袋里
平常出去吃喝玩乐
都是詹儒商一条龙包办
今天和朋友们,和大学的老朋友们久别重逢
自己是再愿意不过去主动结账了
可是,她兜里只有涩地割手的200块钱
简朴菜再便宜
当年也三四百才搞得定
更别说是20年后的今天了
为什么是今天呢
为什么这么开心的日子偏偏发生在今天
为什么今天这么重要有意义值得自己永远回味的一刻
偏偏发生在自己人生中最难过最窝囊最难堪最垃圾最像一滩屎一样的今天
早一个月
早三个月
早一年
早十年发生不好吗?
可是早早过去的那整整十五年
詹洛冯也没有主动去和大学同学打交道啊
上天不是没给她机会
上天给了她整整十五年的机会
但这十五年的机会都让她自己拿股说不上来的拧巴傲慢劲给活生生浪费了
等到今天,她兜里只有200块钱的时候
想起来失悔了
活该
詹洛冯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
问了一句:“哦,小妹多少钱啊,可别坑我们哦,我们都是老客户,是吧”
她脸很红,但不是酒弄的
人群里,也有醉酒的男同学应和
“对对,咱们都是老客户哈哈,金牌老客户,专注简朴菜二十年。”
可是人群里,安橼此刻心里却极度不是滋味。
小妹拿着点菜单子算了一遍
“920,现金还是卡?”
詹洛冯有些窘迫,她心里琢磨着,要装醉吗?
装醉得演戏,自己演戏又不是很在行,而这种时刻,装醉太明显是要赖账了
那么,要跟小妹再砍砍价吗?
别说笑了,砍得再狠,920能砍成200吗,砍成200估计老板会出来拿刀砍她。
那怎么办,耍赖?不可能
啊
怎么办
为什么要坐的离门那么近。
为什么世界上最难堪的事情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詹洛冯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想此刻空间里突然出现黑洞把自己吸进去。
她希望并强烈幻想着,此刻突然破门而入一个持刀的壮汉,把自己攮死了,然后自己啪一下倒在血泊里,就不用给钱了,然后周围的同学们纷纷上前制住歹徒,女同学围绕在自己身边,拉着自己的手,不断地用女高音们重复着:“洛冯呀,你快醒醒,你别睡啊!”……
怎么着都行
就是此刻快把自己变没了吧
但并没有
她只是喝醉了
并没有改变世界的魔法
她既不能把自己变消失
也不能把兜里的人民币变多
更不能把结账小妹的臭脸变笑
她继续幻想着壮汉拿刀把自己捅死……
“嗯,这里是一千块。”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了,激醒了沉溺在被杀幻想中的詹洛冯。
詹洛冯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脸上的窘迫,心里的歉意,五五混在一起,说不上来的滋味。
有人替自己解围了。
是谁呢
詹洛冯看过去,是留着长发的安橼。
安橼今天穿着跟当年一个色系的衣服,透着暗暗蓝纹的灰色衣服,让她这个人看上去理性又孤绝。
詹洛冯心里感激
想上去说说唉你怎么付了啊,怎么让你付钱了啊之类的客套话。
但她还没开口,安橼便悄悄掠过她。
对着一群醉瘫瘫的老同学们说着:
“老规矩啊,AA,一个都不许跑,算了下,一人给我33。”
詹洛冯听罢,望着安橼的背影,心里送了一口气。
今天资产还剩167.
正松口气呢
安橼扭过头来
清冷的眼神对上了詹洛冯轻松的目光。
安橼眼里,多了些藏了很久的晶莹与闪光
安橼说着:
“还有你,别想跑,十五年不见,别吃了一顿饭就再也见不着了。”
詹洛冯轻松地笑着:
“不跑,不跑,33一准儿给你,就怕我这100的钞票太大,你找不开。”
安橼忍住心里的苦涩
詹洛冯都是什么境地了,还记着要面子
还一副装没事人一样的乐观
安橼心里不是滋味极了
她抬起眼,对着詹洛冯说到:
“富死你,找不开,你就全给我。”
詹洛冯没听出来安橼话里的意思,只是醉倒笑着倒在沙发上,心里祈念着,要是能后半生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对酒当歌开心到老,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