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浅不言深》楚扬灵

5、人面兽心

　　何嘉言合上小本，走到冰箱里拿水前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十点半，有人发消息过来了。

　　Jane:“兔子，我准备去工作了。看得出来爸爸妈妈都不是很开心，只有我一个人如释重负了，觉得很轻松。”

　　Jane：“还有我的上司真的很……总之第一眼根本不敢看。兔子你要是有时间能见见他就懂了。[羞羞哒]”

　　是那个在校内论坛的时候总是给他发私信的孩子。五年前她应该还在读高三，也是那时候，校内论坛新推出了解忧信箱这个功能，彼时的运营者还邀请了不同院系的人参与其中，这其中就包括何嘉言：当然不是作为倾诉烦恼的人，而是给别人提供解决方案的对象。

　　他当时抽到需要回复的问题是……年代悠久，他也记不太清楚。印象里好像是关于三角恋的。虽然后来这个测试功能很快下线，但是应用他一直没有删，账号也在上面挂着。大概是出于为了自己加油打气的目的，这孩子从测试上线起就一直在给他发私信打卡。

　　“今天学了四个半小时，打卡。”

　　“今天犯了个低级错误，认识的唯一来源是实践，结果我选成了‘间接认识也可以是认识的来源’，下次不能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打卡。”

　　“今天上街碰到了陶悠然……兔子。说情绪没有起伏是骗人的，但是事分轻重缓急，打卡。”

　　陶悠然？这条显得逻辑混乱，明显是有些事情她藏着掖着了。然则他再好奇也不会打听一个陌生人的私生活。何况这孩子还是高三，正是人生的紧要关头，不适合被人打扰。

　　好好努力吧。何嘉言放下手机，近乎是无意识勾着唇笑了笑，惹得下面销售部的一群人头皮发麻：这个月的业绩是没达标……没有超额完成任务。但是老板也不至于表现出一副杀人不见血的样子吧！

　　高考后对方沉寂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等何嘉言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两个多月没给自己发消息了。上一条还是6月7号晚六点。

　　Jane:“一切都结束了。”

　　Jane：“以后可能就不会发私信了吧，这半年多来谢谢你了，兔子。最后一天，打卡，希望我今后的人生平安顺遂。”

　　“……”

　　也不知道这孩子后面考上没有？既然关注了母校的校内论坛，她肯定是想要来T大的吧。何嘉言不知不觉间上了心：他当然不知道“这孩子”已经被保送走了。

　　不过，这倾诉完了就跑的态度，还真是……

　　算了，反正他又不在乎。

　　后来到了九月份的某一天，高校陆陆续续都开学了。何嘉言正在最后一轮筛贴身秘书，手机屏幕忽然一亮，他低头瞥一眼，抬眸看眼前的应聘者，“公司的英文全称是什么？”

　　“啊？”

　　“除了英语之外，你还能用几种语言翻译？”

　　“我二外学的是法语……”对方涨红了脸以后憋出这么一句话，二外是法语，连专四的水平比不上，等他磕磕巴巴用双语翻译完了，何嘉言点点头未置可否，又问：“联合国工作语言有几种？”

　　“……”

　　“感觉怎么样？这家老总人挺和蔼的吧？”最后一个人一走出来，就被先前四个应聘同岗位的男男女女团团围住了——竞争有时候就像是谈恋爱，越是摸不着边越要彼此试探。

　　“我也觉得。他刚刚跟我聊了半个小时，问我对深市怎么看，还说他妈妈买的一支跟我买的一模一样……总之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我也是……”

　　那人原本就苦着张脸，闻言更是哗啦啦倒苦不迭，“他问我联合国工作语言有几种。”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这……”

　　那人一脸哀怨，“我心想我又不是去联合国工作，我怎么会知道。结果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说‘连这种基本的国情文化常识都不懂，你这个海归是怎么来的’？”

　　条件越苛刻，筛下的人就越多，留下的人也就越少。聪明有野心的人主宰了世界，平庸的人则被卷入了竞争。

　　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应聘者，何嘉言点开对话框回过去，“你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在知道了“兔兔”这个账号仍然有活人在运营之后，对方又再度热络起来——且比从前更加热络。虽然没有再傻傻地打卡，倒是大事小事一箩筐地往他这儿倒。以前叫他“兔兔”“兔子”就算了，好歹也是个中性名词，现在知道了这个账号有人就肆无忌惮地加了个“姐”。何嘉言看到这个字就觉得扎眼。

　　兔兔：“不要叫姐。”

　　Jane:“噫……好的兔子姐！”

　　兔兔：“……”

　　今天又发过来什么了？何嘉言扫了一眼：要工作了，对上司犯花痴。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他飞快打了一行字过去。

　　“叮咚”，简深抓过枕边的手机，兔子的回复依旧非常简短。

　　“人不可貌相。”兔子如是说。

　　兔兔：“就像我今天错把一个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当成高中生一样。”

　　Jane：“看起来那么年轻嘛……”

　　兔兔：“嗯，显小。”

　　Jane：“那是不是很好看？”

　　兔兔：“没注意。”

　　兔兔：“她很聪明。”

　　聪明到让人都注意不到她的长相吗……那得是有多聪明啊？想想都觉得羡慕。

　　Jane：“真想见见她啊[叹气]”

　　像兔兔这样的人，回复到没有实际内容的对话那里就不会再往下回了。简深满以为今天也是这样，正准备把手机放下，忽然手中又“叮咚”着震了一下。

　　兔兔：“衣冠楚楚背后也许是人面兽心。所以提醒你，看人不要只看外表。”

　　Jane：“知道！毕竟我是卡西莫多的死忠粉。[嘿嘿][嘿嘿]”

　　说到底还是看到上司长相过人就把持不住了。何嘉言一边拧开了瓶装水的盖子一边想。究竟是个刚出校门的小姑娘……然而又不是每个做上司的人都像他一样。今天情况特殊，就多提点了她几句。

　　像顶楼新来的那个小姑娘可就没这个福气。

　　“电子版我稍后会发给你，你先拿着纸质的看。这个，去年的销售会议纪要，这个，去年的总经理办公会议纪要，这个……我看看，是董事客人的来访记录。还有这个，是……”

　　嘴唇涂着姨妈红的女人还要往简深手上堆起来的一垛资料里面再添一沓子，摆在最接近门口位置的办公桌后面主管发了话，“陈科长，你先让她把手头资料给消化完了再说。”

　　“嗯……那行。”陈科长把最后一沓资料往桌上一甩，双手抱臂有些不耐，“我这不是看人家是T大的学霸，学习能力肯定过硬吗？”

　　有人窃窃地笑，“那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出来啊。”

　　“就是说……陈科长收收心吧，哪怕不是她也轮不上你……”

　　陈科长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这大概是，刁难。然而新媳妇到婆家来还要脸红几天，简深初来乍到不明情况，人家主观恶意又尚不明朗，这时候安静如鸡才是上上策。

　　简深默默地抱着资料回到了自己的小隔间。因为是直接替何嘉言办事，她工作的地点并不在大开间，而是在董事办外面的小隔间，说是小隔间其实也不小了：将近小一百平的面积，对外的墙面由玻璃全覆盖。这也就是说，里面有什么动静，外面几乎是一清二楚；外面有什么情况，里面也能立刻作出反应。

　　“……也就是说，并没有什么发生点什么的空间。”早上她在水池边洗手的时候碰到了陈科长，对方猝不及防就说起了这些，表情还有几分得意洋洋，“所以说，我劝你不要对何嘉言痴心妄想。”

　　对何嘉言痴心妄想？且不说她没有这个想法。退一万步讲，就是真有也得把它严严实实地藏在心里，怎么能大大方方地宣之于口？于是简深客气地笑笑，“我没有。”

　　“没有就好。”陈科长一边对着镜子补口红，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人哪，总归得拎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

　　“嗯，我只是听说，先前何嘉言的几个贴身秘书都做得挺好的……好像其中有一个还空降到华东去做副总了。”简深笑得云淡风轻，“听说那个人也只做了两年呢，升迁速度却赶得上坐火箭。——要是在平常的岗位上，大概要，很，久……吧？”

　　仔细想想，她很可能是在那个时候得罪了陈科长。然而从五年前陶悠然的那件事过后，简深已经很少在人前示弱了。选择合适自己的环境生长并不意味着逃避。毕竟人不是西红柿，生长在贫瘠的土地里也能结出甘美的果实。

　　——除非是在兔子跟前。在那个不知道身份和年龄，只知道性别的人跟前（虽然实质上连对方的性别她也没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