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俞柏芽

1、短篇

　　毕业后，张彦明每日工作十余小时，余者即耽在家中。
　　仗着年轻，凌晨三点钟睡觉，早间九点钟起身，刷了牙出门也不过九点十五分。他的昨日、今日、明日，十分相似，日子过得泛善可陈。
　　某日，彦明一如往常上班，远远望不见小区停车杆上的广告，才发觉近视镜未带，返回家取。
　　彦明的这一日，也就从这里开始，与常日不同起来。
　　彦明住五楼，楼梯与楼梯之间，有绵长回廊。行在三楼的回廊时，他下意识透过窗子朝外看，瞧到一枚背影。
　　那背影，披着一肩葡京色长发，是广岛丝带教堂的卷曲度；身型娇小，着银座御木本大楼式白裙，脊背挺而直，脚步轻且灵，周身散着马尔默Emporia中心的光，隐入二十三栋楼后。
　　彦明忽觉余生都在这个背影中。
　　他下意识下楼去追，喘吁吁奔至楼下，笔直平坦的道路两旁，却只得一线没有灵魂的车子、两排呆立不言的绿树，彦明想找个旁观者、第三人询其踪迹都不得法。
　　一整日，那个背影都在彦明脑中盘桓不去。
　　彦明时年二十四岁，他模样欠佳，鲜有女孩子死死纠缠。人又懒惰，可花十分力在工作上，但要他对没有感觉的异性，张开尾巴展屏以便撒网诱捕，他是懒得做的。花十分力做的工作中接触到的，也不是适龄对象，不积极去找，只寄希望随心遇到另一半。随心了三年，那个人并未出现。
　　彦明暂无意打破现状，并不着急情事，奈何彦明三姑是个媒婆，认为落单是人间至惨之事，想方设法也要把单身异性凑成一双，并不理会两人的码数、款式是否匹配。
　　遇三姑来电，彦明接通电话问好后，即将电话放在远处，仍做自己的事。
　　三姑去他母亲处告状，彦明母亲更可恶，她一边讲述小姑子的恶行，一边催促彦明结婚。
　　可以想见，张彦明在亲朋中的名声并不好；不好也无妨，自己的心意最重要，她们只一味催促，不顾儿子、侄子的感受与幸福，尊老与爱幼是同等重要的事。
　　一到下班时间，彦明就往门外冲。
　　同事阿宽拦住他，“彦明，打游戏？”
　　彦明叫他松手，“今日有事。”
　　“你有什么事，”阿宽不屑，转又眯着眼猜测，“我觉你近几日印堂较以前更加发黑。”
　　彦明拿左手扶住右手，以免右手忍不住抽他的嘴。
　　可阿宽似乎上瘾，他上下打量彦明，“你自己一个人住，住的那个小区又临近重刑犯关押地，血腥气重，本来阳气便缺；你另没有白天、黑夜地熬夜，小心恶鬼拿你。”
　　彦明的左手也忍不住，正要打他，同事佳琪来为他解围，迎对阿宽，“嫖父，这几日得空，为什么不回家照料妻女，帮扶家务。”
　　阿宽悻悻走开。
　　—佳琪体育学院出身，个儿高过阿宽一个头。二人在公司洗碗池首次见面时，阿宽正低头洗碗，忽一道阴影覆压而来，似乎一座山。那山，正是佳琪。
　　阿宽常感叹婚姻生活美好，有人打扫卫生，整理家务，煮饭洗衣，养带流有他血脉的孩子。一日，甫出月子的妻子为名为加班、实际打了一夜游戏的阿宽送来换洗衣物、爱心早餐时，眼眶黑似熊猫，疲惫不堪，由佳琪接待。
　　阿宽能找到那样全心付出的女性，说明是求偶的高手，彦明最好以“我的朋友”之名义，向他请教？
　　不不，求偶是男性本能，并不需要指教及学习。比如此次追求的首一条，是要先找到那个人，才有后话。
　　彦明先碰运气，在那个背影出现的地方等待。
　　他在那个地方盯了半个钟，警车都在那里出现来回四次，都未发现那名女子。
　　彦明虽然懒惰，但是有毅力及聪敏的人，从不轻言放弃，否则，他在学业、事业上也不会这样顺利。
　　死板板地等，并不是有效方法，耗事、费力、最终仍无所成；更重要的是，小区旁边又是一家幼儿园，小孩子吵得彦明头裂。
　　小孩子早间八点有早操，有次路过，听说一个女孩子站在幼儿园围栏外啧啧叫天使。
　　闻言，彦明侧过头看，那群崽，皮嫩肤白，头上顶着晨间暖阳，确实似天使。但这女孩子大概没见过他们六点钟下课的模样—久未下山的土匪，推搡，打闹，本性毕露。每月看管费3000元，约是珠海市最低工资标准的两倍。
　　自小即是吸血鬼。
　　彦明转去小区监控室。
　　保安正在吃宵夜，说是中午剩的米饭和自家做的菜。
　　监控显示器在一旁运作。
　　张彦明递根烟过去，“阿叔，我是小区住户，这是相关证件和合同，我想看一下今早九点钟左右二十三栋楼附近的监控。”
　　那保安倒也没有纠缠，“实在不巧，监视器今天被公安封存了，暂不能倒放。”
　　“是，今日警车出入频繁。”
　　那保安看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出人命了，凶手似乎是死者丈夫；这已是本月第三起。”
　　彦明尚未搭腔，听得那保安又道，“有人说是小区内有狐狸施术，勾引青壮男子，吸其阳气，男人也把控不得自己，以致夫妻失和所致……”
　　彦明要走，却被那保安拦住，“你也小心些，我瞧着，你印堂有些发黑。”
　　彦明忍无可忍，警告他，“现今是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彦明转身要走，那保安看他不乐意便住了嘴，笑道，“是，年轻人都不爱听这个，你留个电话，公安一准许看，我便通知你。”
　　彦明这才不情愿地道，“多谢。”
　　接连几日，一有时间，彦明便耽在那个地方，工作也坐在一旁完成，遍观却只有迎送孙子女的中老年妇女，他的心上人好似人间蒸发！
　　难道是自己眼花，一切都是幻影，仅是心中的爱人形象投射在现实？
　　彦明心情不佳。
　　阿宽没有眼力见，嬉皮笑脸，“彦明，脸色不好，你要注意些。”
　　“嫖父，家庭需共同经营，不是提起裤子就无事了。”
　　“不识好歹！”
　　阿宽闹了个没脸，彦明也没舒服到哪里去，只觉得腹中器官全冗搅一起，气息吞吐不畅，莫说讲话，呼口气都是刀子，伤己及人。
　　幸是工作刚告一段落，一帮人或坐或倚闲磨牙，他盯紧表盘，一到五时三十分，即悄悄脱开身，要回家去。
　　大概睡一觉就会好起来。
　　进得小区，远看到一位牵着孙子的老太的背影，类格拉茨美术馆的浅蓝裙，脚上蹬一双托勒鞋。
　　这老太的心绪，大概仍停在四十年前，但皮肤出卖她。染黄的发顶，仍层层叠出白发。裸露的皮肤上，密密麻麻排列着老年斑。脚踝褶皱似沟壑。手指伛偻弯曲。老态横生，遮掩不住。
　　呀，青春岁月转瞬逝去。
　　但细看背影，和他念念不忘的人，有八分像。他疑惑的档口，老太已拐入二十三楼后，正是心上人所走的路径。
　　电光火石间，张彦明明白过来，母女，只有母女才会这样相像！
　　这袭蓝裙，是二十多岁女孩子的款式，这老太也是可恶，穿女儿的衣服出来招摇。
　　不过，也要感谢她，若不是她招摇，自己哪能找到心上人。本是无意，却帮助自己，这位是丈母娘无疑了。
　　丈母娘忽然叫起来，吓了彦明一跳，他忙追过去看。
　　好家伙，丈母娘家的小胖墩栽了个狗吃屎，看他奶奶叫，他才想起来哭，一时声音震天。正是夏季，膝盖上的血汩汩地朝外涌。
　　绝好机会！
　　彦明冲上去，三两步抱起他，冲到社区医务室，包扎好又要送回家。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彦明自心底感激自己的机警。
　　老太夸奖他，“你真是个好人，你住十七栋，我注意你很久了。”
　　彦明心中欢喜极了，丈母娘都喜欢自己，感觉明天就可结婚。
　　到了楼下，一堆老头却迎上来，面色不善，张彦明不知何意。
　　有人路过，疑道，“这老太太，之前也没见这么招人，这段时间这些老头都中了邪，日日集群耽在她楼下。”
　　有人大声调笑，“大爷们，不要急，人小年轻，不会跟你们争！”
　　彦明转去看老太太，她居然羞红了脸。
　　彦明有些尴尬，但也暗中庆幸自己没有看走眼，心上人这年迈妈妈都如此有竞争力。
　　进得房内，老太请彦明饮水。
　　饶是八月中的傍晚，这间房竟冷飕飕，透一股教人透心凉的寒气。
　　张彦明虽疑惑，但因有所图，也不推辞，只坐下慢喝，室内仅有胖墩、胖墩妈妈的照片，并无他心上人的正面照。
　　于是只又作不意地问，“阿姨，您家几口人？”
　　老太讲话的声音，活似破铜锣，“我和儿子一家一起住，儿媳是个难缠的主。”
　　婆婆讲起儿媳，滔滔不绝。但彦明对儿媳、胖墩的胖妈妈没有兴趣。彦明打断她，“阿姨，您看着还这么年轻，就有了孙子。”
　　老太笑成一朵花，“多谢夸奖。”
　　老太笑，“你先坐，我去换件衣服，他的血流到我身上了。”
　　“您忙，您忙。”
　　张彦明不急，他早看到，这家阳台挂了一件白裙，但他没想到，那老太说完换衣服后，直接去阳台将那件白裙收下来；不过两分钟，又穿着那件白裙自卧室出来。
　　张彦明莫名有不好预感，他做最后挣扎，“阿姨，您这么漂亮，您女儿应该也很美。”
　　老太捏着裙角转了一圈，笑道，“我倒是想有女儿，可没有女儿命。”
　　没有女儿？彦明只觉脑袋嗡嗡，不经意间看到，他哆嗦着指那件裙子，“阿姨，那，那，那件衣服……”
　　老太的笑似乎自万丈深渊之底发出，屁股上忽然长出一大捧尾巴，在空气中招摇，“是不是不知羞，可我就是不服老，现在流行什么，我就穿什么……”
　　有座机打进，彦明魂不守舍接起，是小区保安来电。
　　“小伙子，监控可以看了，你什么时候来看一下，不过，我刚才扫了一眼，那天九点到十点几乎都是老头老太太送孙子女上学，还有前几天死的那个女人，你要看什么……”
　　张彦明直从沙发跌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