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风诀

1、框架

　　小塞一直说，这个城市被一个巨大的框架牢牢地锢住了。

　　像是一个模型，巨大的柱形支架落在城市各处，然后他们彼此相连，构成了一个框架，把城市笼罩在其中。

　　“也许你只是看错了，那只是城市里被云遮住的高大建筑。”

　　我和他坐在河堤上，一起看着日落。河上波光粼粼，城市还未休息，像是一个永不停止工作的巨大齿轮。

　　“不，安杰，那真的是一个框架。你看不到吗？”

　　小塞微微仰头看向天空，眼神聚焦，他真的在盯着些什么。

　　“看不到…你说过很多遍了，可是一直没有人看见过啊。”

　　我也抬头去看，可我只能看见烈色的霞蔓延在天空。很漂亮，可惜高耸的楼让它变得不完整。

　　“我们该走了，小塞，我妈妈说要六点前回家。而且外面太冷了。”

　　“不可以晚一点儿吗？也许晚一些你就能看到那个框架了。”

　　“我…还是回去吧。你要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嗯。我想看看在晚上框架会不会消失…尽管我以前已经确认过很多遍了，它不会…”

　　“那…我先走了。天晚了，我有点儿害怕。”

　　“对不起，安杰，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没关系。剩下的布丁给你吃吧。”

　　我把小盒子递给塞明，站起来，小心往河堤外走去。我回头看他，他看上去有些孤单地坐在草地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其实我更希望小塞能回家去，不然他又要被塞阿姨骂了…小塞总是和别人不一样，他经常会一个人坐在河堤上，或者留在教室里，放学后不按时回家。

　　“为什么呢？”

　　“我一回家，妈妈就会让我练习吹笛子，一个音符都不能错，可是我已经很累了…”他每次都揉揉眼睛，小声地回答我。

　　我差点儿没有在六点前到家，妈妈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不过她没有问我什么，我就没有对她说我和小塞去了河堤的事。

　　“快点吃饭，然后去写作业。九点之前你必须睡觉。”妈妈皱着眉催促着我。

　　“可是我还想再看一会儿画集…\"

　　“安杰，你不能像塞明那样每天都不守时间。”

　　“小塞也不是每天都不守时间，而且我只是想晚一点睡，今天而已…”

　　“也许安杰不应该和那小子玩在一起了，他很不靠谱。”爸爸在看报纸，身上还穿着上班的衬衣。

　　“他一直很奇怪，有一次我去接安杰，他还和我说起什么框架罩住了城市，怪吓人的。是不是脑子有点…你下班了就早点洗澡换衬衣，让我早些洗完衣服，每天都要等你！”

　　“行了行了。不过塞明真不怎么样，听说他妈很早就让他练吹笛，但是他一直不开窍。”

　　才不是。只是小塞他不喜欢练吹笛。

　　“好了别说了，都来吃饭。”

　　我踮脚看了一眼饭桌，又是和昨天一样的饭菜…什么时候妈妈能做点别的呢？

　　第二天小塞迟到了，他被罚站了十分钟。

　　“小塞，你还好吗？”

　　今天他的衣服松松垮垮的，领口一边倒一边歪，看得出是匆忙穿上的。他低下头打了个哈欠，有些吃力地把书包脱下，放在桌子上。

　　“昨天回家晚了，但是妈妈要我练满时间才能休息。”

　　“可是你还有作业要写呀？”

　　他坐下，头低得几乎要抵着桌子。

　　“所以我昨天很累…今天早上我实在是起不来了，多睡了一会儿。妈妈很生气…”

　　“塞明？你睡着了吗？”

　　我轻轻推了推他，他一下子惊醒了，差点儿没跳起来。

　　“嗯…你最好不要在上课的时候睡觉，李老师会对你发脾气的…”

　　“好…”

　　他看上去真的很累。虽然我提醒过他了，但他还是睡着了。幸好李老师没有发现。

　　我看向窗外。灰白色的天空，白茫茫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眯起眼睛努力去看，但依然什么都看不到，反而眼睛有些累了。

　　小塞动了动，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

　　“你醒了。”

　　“真糟糕…我睡了一节课…”

　　“没讲什么新东西，没关系的。但还是不要有下次了…”

　　“嗯，”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应答了一声，他揉揉眼睛，然后抬头看着窗外，“框架还在。”

　　“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呀。”我也转过头，和他一起看着。

　　“在窗外就有一根白色柱子，都挡住远处的大部分楼了。”

　　“是吗…”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老师和爸爸说他傻的原因了，他们说小塞的眼睛出了问题，有时近处的东西都看不见，医生也找不出原因。应该是柱子挡住了小塞的视线。

　　“小塞，如果真的有这些架子深入在城市，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呢？我是说，撞到。”

　　“你们会穿过支架，就像穿过空气一样。噢，不，我们一直都在穿过空气。嗯…这样说好奇怪…”

　　“但是你会撞上去，对吗？”

　　“对…妈妈每次都要说我不好好走人行道，要走到马路边上，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和小塞就这么抬头看着，我看着云，他看着支架。

　　小塞说的是真的，有一次我看见塞阿姨拉着他的手走出校门，他哐当一下就摔在地上了，同学们都在笑他是故意在闹他妈妈，但我看得出来他真的觉得很疼。塞阿姨似乎觉得很丢脸，很凶地说着什么要拉他走，他却像是被什么挡住了一样，踉跄了几下才和塞阿姨匆匆离开。

　　我想，那次就是撞上窗外的这个“支架”了吧。

　　可第二天他来到学校，脸上却没有撞伤。

　　“安杰，放学后我们一起去买冰淇淋吃吧。”

　　“但是我想省下这个星期的零花钱，拿去买玩具店最新出的红赛车…”

　　小卖部的牛奶冰淇淋虽然不贵…我打开笔袋，里面只有六块钱了。

　　“但是红赛车很贵呀。”

　　小塞歪了歪头，稍微皱着眉说。

　　“嗯…”但是那个赛车真的很酷。我低下头。

　　“安杰，如果我帮你买到了赛车，你能借我玩吗？”

　　“好啊。你想怎么做呢？”

　　小塞翻着书包，慢慢地拿出皱巴巴的一张五块钱。

　　“我把我的也给你，我们可以一起攒钱。我还有几个硬币，可以请你吃冰淇淋。”

　　“…哇！”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钱，郑重地点了点头。五加六，十一。还不够买红塞车。不过没关系，有小塞帮我，我们会很快就买到的。

　　“还有这个，安杰。”小塞一点一点翻开作业本，里面夹了一张卡片。边缘不整齐，是撕下来的，但卡片还是崭新平整的，“昨天的布丁盒子——”

　　“布丁超人！”布丁超人是所有零食包装里画得最好看的。

　　“哈哈。还有最后一张卡片，我们就可以把布丁家族收集齐了。”

　　我把卡片放进我们的布丁盒子里，里面已经有一些卡片了。

　　“中午的太阳这么烈，怎么还打开窗帘？快拉上！”李老师踩着高跟鞋进来了，扯着嗓子就喊起来，“塞明！拉窗帘，别发呆了！”

　　小塞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框架，伸手去拉窗帘，可他够不着，只抓着窗帘角挥舞了几下。前桌的同学都窃笑起来。

　　“我来帮你吧。”我真的很讨厌他们因为自己看不见框架而嘲笑看得见它的小塞。虽然，我也看不见框架。

　　我和小塞一边走着，一边吃着冰淇淋。牛奶冰淇淋真的很甜，妈妈说那都是香精的味道，可是我和小塞都很喜欢吃。

　　小塞是从他那个生锈的小铁盒里倒出了几个硬币，一个一个交到小卖部爷爷的手里，用它们买了两个冰淇淋。

　　我看着他做了这一切，只觉得心里软软的。我搓了搓鼻子，告诉他，其实我不一定要吃的，他买一个就够了。

　　“不，安杰，我们要一起吃。你是唯一一个相信关于框架的事的人，我想和你一起吃。”

　　我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明天见，安杰。”

　　“明天见。”

　　我和小塞告别，他挥了挥手，转身，托住他沉重的书包——里面大部分是笛谱——慢慢地走了。他的背影又被阳光拉得很长，我觉得他的影子很孤独。

　　虽然，我相信框架的事，可是我也希望小塞能听话些，如果他能练好吹笛，每天按时完成老师的任务，而不是经常往河堤和小公园跑，也许，他不会那么孤单呢？

　　妈妈发现了我的布丁盒子。

　　“这个盒子怎么这么脏！妈妈不是跟你说过，吃完东西，包装不要留在书包里！”她抽出盒子，晃动了一下。她打开，发现里面是小纸片。

　　“怎么还有？少吃点零食！”

　　“妈妈…”我站在一边，看着她用力地抓着布丁超人。我绞紧了衣角。

　　“爸爸说的对，你应该少一些和塞明玩。一定是他拉着你去买零食的。”

　　“不是！”我脱口而出，妈妈对我的顶撞有些不满，我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不，不是小塞…”

　　只是我每天吃着一样的饭菜，真的很没有胃口，所以才想…

　　妈妈没有再理会我，她走到门边，轻轻一松手，布丁超人就掉进了垃圾桶里。

　　“快点睡觉。”

　　我看见布丁超人的脸脏了，身体变得很皱。我想起今天小塞从课本里抽出他的时候，卡片还那么漂亮。

　　我心里也有些东西，仿佛跟着它一起被丢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我把事情告诉了小塞。

　　“也许妈妈不喜欢我收集布丁家族。她说她想要我上最好的初中和高中，念最好的大学和专业，要做赚很多钱的工作。”

　　“专业是什么？是一所学校吗？”

　　“也许是吧。应该是在很远的地方。不过我觉得我要做到这些，还有很久很久的时间。”

　　“这跟我哥哥一模一样，他也上了最好的初中和高中，还有大学。”

　　“他也有收集布丁家族吗？”

　　我问出声，可我又后悔了，一提起卡片的事，我就说不下去。

　　小塞说没关系，他还存了很多卡片，可以和我剩下的凑在一起，我们可以重新收集。

　　我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可是你只想画画呀。而且你是我们班上画得最好的。”

　　“我不知道，可能我以后不能再画画了。小塞，你想吹笛子吗？”

　　“不想，可是妈妈很想。她说她以前在学校，没能像别的同学一样学一样乐器是她最遗憾的事。”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我也想不出来。”

　　“没事，我会跟妈妈说的，说我不想再学笛子了。”

　　“能成功吗…”

　　小塞像个大人一样揽过我的肩膀，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知道我们谁都不能给出答案了。

　　“李老师让我去她的办公室，我先走了。”

　　“去吧。”

　　我也不知道李老师找我什么事，可能是妈妈对她说了布丁超人的事，也许有关于小塞。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李老师正在捣鼓她的电脑，她的眼镜反射出冷冷的光，让我有些不敢靠近。

　　“安杰，过来。”

　　我沉默地走过去。

　　“我问你一些关于塞明的事，我知道你和他关系最好。”

　　不，老师，你别问，我不想回答。

　　“他是不是还在说关于什么框架的事？”

　　我把眼神移开。

　　“罗安杰？”李老师提高了声调，我的心悬了起来。

　　“…嗯。”

　　“…我就知道。数学也做不好，语文也一团糟，还以为是他的幻想，没想到可能会更严重。”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站起来背对着我。

　　“喂，塞明爸爸吗？嗯，关于塞明他…”她拿着手机离开了办公室。

　　我看向门外，栏杆外。只有一片静谧的天空。

　　第二天小塞没有来上学。第三天也没有来。

　　第四天，他来了。衣服依旧是不整齐的，他看上去却比以前更疲惫。

　　“发生什么了？”

　　“爸爸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我听别人说过，是给人治病的。你怎么了吗？”

　　“爸爸要我向医生解释框架的事，我说了，医生还一直问我一些问题。然后他们谈论了很久，接着第二天我还得去一次。”

　　“你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吗？”

　　“没有，但是，”小塞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他的眼睛亮亮的，“昨天吃饭时，爸爸和妈妈说了，如果治不好我的病的话，我们就要搬到别的地方去。”

　　“不！”我拉住了他的手，他也握住了我的，“你不能走，我们还有布丁家族没有收集齐。还有红赛车，我们还没有凑齐钱呢！”

　　“嗯，我会和他们说的，我也不想走。”

　　“如果你留下来，我可以请你吃牛奶冰淇淋。”

　　我觉得我说的这些话像是飘起来了，一吹就散。我知道它们可能是没有用的，但我就是要说点什么。

　　小塞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

　　“你知道塞明的事情吗？”

　　我一声不吭地慢慢吃着饭，听妈妈和爸爸说着。

　　“塞明？”妈妈挑了挑眉，给我碗里夹了一块苦瓜，“他们终于带他去看医生了，早应该去看了。不过你说会不会塞明他一直是在骗人？其实他也没有看到什么框架。”

　　“不是的，小塞真的看到了框架！”我又没忍住。

　　妈妈和爸爸都停下了筷子，一起转头看着我。他们的眼神很诧异。

　　“安杰，你不会也看到了什么框架吧？”

　　“我…我没有。”

　　他们松了口气。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饭。

　　其实，如果小塞撒个谎…说他再也没有看见框架了，他会不会就能留下来呢？

　　“安杰，我不想那么做。”

　　“我知道…老师和妈妈都说我们不能撒谎。”

　　“而且框架真的存在！我不想…让唯一一个能看见它的人都骗自己。”

　　小塞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卡片放进盒子里。

　　“那…有什么办法呢？”

　　“我要证明，”小塞指向窗外，“我有一个办法。”

　　“真的吗？”

　　“既然我能看见框架，摸到它，那如果我能站在一个支架的上面——”

　　“那你就是站在空气中了！”

　　“对！这时如果别人看见了，他们一定会相信这儿有一个支架的。”

　　“可是…”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那太高了，你…”我很想说，有没有别的办法呢？可是我一想到小塞要离开，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你要小心呀。”

　　小塞冲我坚定地点点头，又看着窗外的“支架”。

　　“就在今天放学后吧！你去找李老师，你们去学校六楼找我，六楼旁边有一个比其他矮一些的支架，我，我可以走上去。”

　　“好。”我抱住我们的布丁盒子，把脸贴在上面，“小塞，你会留下来的，对吗？”

　　“我会的。”

　　我相信他，小塞从不撒谎。

　　小塞早早就去了六楼等我们，可我一直没有找到李老师。六点快要过去了，我越来越着急，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走，至少今天我不能准时回家了。

　　外面下雨了，天空变得黯淡。我跑去六楼给小塞送了一把伞。

　　我想对他说算了吧，可是他没等我开口，接过了伞，什么也没说。

　　去找李老师，至少她是大人，能让我安心些。

　　终于，我踮起脚，看见了会议室里的李老师。

　　“罗安杰！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李老师，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啊，我处理一下，你们先继续，对不起——”

　　她出来了，我正想说话，她却一下子揪住我的耳朵。

　　“你怎么还在这儿！塞明是不是也在？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要是我被投诉就完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妈妈——”

　　“塞明在六楼！老师你跟我来！我们去看框架！”

　　我挣脱开，截断了老师的话。

　　她听完，瞪大了眼睛。

　　“六楼！六楼是天台！你们疯了是不是，你怎么也觉得有框架！”

　　虽然她并不理解我和小塞让她上去的原因，但是她总算是赶去六楼了，我稍微安心了些。

　　雨还在下着，很冷。

　　我跟着李老师走上了六楼。我看见小塞打着伞，站在围栏的旁边。伞太大太沉了，他抓不稳，所以他半个身子都已经湿透了。

　　李老师快吓坏了，她踉跄了一下，抓住了门框，没有上前。

　　“塞明！你干什么！快回来！”

　　小塞朝我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身，爬上了围栏，伸出了右腿。

　　“塞明！”

　　李老师的伞掉了，她冲了出去。

　　“老师！你看！”小塞喊了出来，我从没有听见过他这么拼命地喊话，“是框架！我走上去了！”

　　小塞落了下脚，再一步，他真的站在了半空之中。

　　李老师呆住了。

　　我也后退了一步。我后悔了，我现在只想要小塞回来。

　　小塞却很惊喜的模样，他第一次向别人证明了框架的存在。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来来回回。

　　“扑通”一声，李老师在我面前倒下了。她晕了过去。

　　小塞却浑然未觉地走着，他似乎也是第一次在框架上行走。

　　“李老师！李老师！”我蹲下来摇了摇她的手，她没有反应。

　　我抬头看小塞。他很兴奋。

　　我有些担心，因为李老师晕倒了，我不知道她醒过来后会不会承认她看到的框架是事实，还是幻觉。

　　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虽然小塞终于向别人真正证明了框架的存在，但可惜只有一个人，可惜那只是我。

　　“小塞！回来吧！雨下大了！李老师晕过去了！”

　　“她看到了吗！”

　　“你快回来！”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是否也会害怕。

　　小塞听进了我的话，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平衡，朝我走来。

　　我这才想起来，我忘了问小塞一个问题。

　　六楼旁的这个支架，有多宽，有多长？

　　在我眼里，雨滴直直地落了下去，但我知道在小塞眼里，支架上一定满是雨水。

　　小塞的伞掉了下去。
　　“安杰！”

　　他打滑了。

　　我尖叫起来，冲了过去，雨打在我身上，特别冰冷。

　　我想爬上围栏去看他，但是我没有勇气，我在发抖。

　　我听见他惊恐的叫声，但我永远都没有小塞那样的勇气，爬上城市的框架之上。

　　我知道，不仅是我，除了他，这个城市的任何人都不会有他那样的勇气。

　　后来李老师醒了，别人说她看见的一切只是因为她当时吓怕了。他们说我也是吓怕了。

　　我知道我不是，我也知道小塞撒谎了。我们没有一起去买红赛车，他也没有…留下来。

　　我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念最好的专业。但其实谁也说不准什么是最好的。毕业之后，我选择了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公司工作，留了下来。很多人羡慕我拥有这份好工作，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我所在的公司很大，能让我赚到很多钱。

　　这个城市的人都渐渐忘记了小塞的事，我也很少再提起框架的事，我觉得它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但是我没有忘记小塞，反而我经常会梦见那个雨天，我会在醒了之后想很多事，可是只有一件事，一直让我难以停止去思考它。

　　我觉得小塞离开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他不是单纯地在尖叫。尽管他的声音颤抖，还带着哭腔，但是他的确在喊着什么。

　　我一次一次地努力回想。如果他真的在说什么，那句话就是他最后的遗言，我必须要弄清楚。

　　终于，再又一次在梦中醒来后，我认为自己总算听清楚了他在喊什么。

　　是“桌子”。

　　为什么是桌子？是教室的桌子吗？

　　我去找李老师和小塞的家人，可他们拒绝见我。

　　我向小塞的哥哥求了很久很久，最后我答应他会劝服我的上司和他谈成一笔大生意，他才愿意帮我。

　　只有一会儿，他愿意把装着小塞书桌里遗物的箱子交给我。

　　我抱着它，坐在河堤上。那条河已经被污染了，再也泛不起漂亮的波光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箱子里的东西悉数拿出。

　　书本，零钱包，一大堆乐谱…没什么特别的。

　　我叹了口气，望着落下的太阳，觉得这个暮日中的城市明明已经疲倦，却迟迟不停止运转。它忽然变得很陌生，也许是因为我觉得现在小塞是和我在一起的，我们正像以前那样，在河堤上吃着布丁。

　　知道自己是一无所获了，我把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

　　有个东西从书里掉了出来。

　　“嗯？”

　　我捡起来，却愣住了。

　　是一张泛黄的卡片，是布丁超人，是我们最后还缺少的那一张。

　　我想起小塞，他不合身的衣服，他抱着书包的模样，他掏出硬币的时候，他把卡片放进布丁盒子的时候，那天他坚定地朝我点头的时候。

　　布丁超人在卡片上笑着，嘀嗒一声，透明的泪水掉在卡片上，滚落在草地里。

　　我看见了，小塞。

　　我看见了那个框架，它牢牢地禁锢了这个城市，禁锢了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