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5、6章(已修) ...


  •   江小公子拱手还礼,胳膊肘拐弯捅了捅旁立的小姐。小姐鬓间斜插一枚红揖珠的桃花簪子,当真人比桃花艳。

      桃花小姐一见罗浮便气得嘴歪眼斜,从下至上打量一番她,旋即就嘴里生刺,鼻子充烟,“罗四啊,你姐姐和你哥哥的事,是打算如何处了?”

      “不打算怎么办。”罗浮浅笑。她讨厌罗四这个名字,不喜欢被人一二三四地叫唤着。

      “哎呀,我知道难办嘛,你就别嘴硬了。”桃花小姐捂嘴笑,眼睛一转,“你二哥胆性弱,一被抓包就撞梁,你三姐姐倒是血气方刚的,可一个女儿家,名声糟蹋了,余生还不得夹起尾巴。”

      “好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快些走吧。”江小公子急了,忙扯她衣袖。

      桃花小姐不服气,甩开袖子,又张嘴就来事儿,“前些日子里路过你们罗家,听见罗府里很热闹的,不知道又是为了哪一档子的事儿。你们罗家风水是不是不太好,东边撞邪,西边见鬼,事情一茬比一茬棘手,乘马走水,去死一分啊。”

      罗影过世的消息并未流转出去,这是罗家有意避下的,但罗浮压根不将这些门门道道放在眼里,学不会棱角鸡头,便要做那刺人的仙人球。

      只见罗浮朝那位桃花小姐微微一低头,客客气气道,“家姐已死,如今头七尚未至。要是你挂忧,我烧纸钱时,便多多嘱咐家姐入你梦里,也好解了你的牵肠挂肚。”

      晚芸没想过罗浮还有这样牙尖嘴利的时候。而罗浮话头一毕,就要离去,但不知何故,无端被河边鹅卵绊了一跤。

      银楼的江公子急忙搭扶。两双眸子一对,江公子慌了神。

      “你故意的吧!他是我未婚夫。”桃花小姐大声叫唤起来。

      江公子急于辩白,替罗浮,也替自己,“阿姜!你别乱讲话。”

      “是啊。”罗浮站稳身,伸手便猛推了一把桃花小姐,后者踉跄了两步倒在水槽繁茂的浅滩边,“我这也是故意的,只是你那水清才见鱼的脑袋能预料吗。”

      晚芸好像在看从前自己的影子,顿时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让她觉得罗浮可太亲密了。然而此刻,晚芸却假惺惺地上前,扶住那位桃花小姐,指责罗浮道,“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罗浮冷冷觑着,说道,“我有什么过分,有些人才是该拔掉舌头。”

      “可是.......”晚芸冷不丁将桃花小姐的桃花簪子拔下,抡圆了胳膊扔得老远,“这样才解气啊。”

      桃花小姐则尖声叫喊起来,像碎瓷片划拉在地上。她的尖叫声在灯火璀璨的河面上宛如犁地的耙子。

      银楼的江公子吓傻了眼,缓神后连忙捉住桃花小姐的胳膊,“还好吗?有没有伤着?”

      晚芸则拉着罗浮撒腿便跑。她们没有跑回陆府求陆青辞关照。她带走罗浮下过那条长长的坡。

      确定后头无人追赶,晚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罗浮的手。

      罗浮脸色泠白,缓了几口气,盯着晚芸的眼睛问道,“你把我带出府做什么?”

      晚芸尬笑一声,“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受欺负,再说一年前,你帮过我,我是报恩。”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息。她好像一直在跑路,没得停,不过心里爽快许多。“过来坐。”她招呼罗浮。

      “是陆青辞帮你的,而且你也救过我,我们早两清了。”罗浮眼神冰凉。她不过去,她直直站着。

      “但总归你也给了我一点人情味嘛......”晚芸坐在地上锤腿。

      “我是装的。”罗浮毫不客气地打断,还生怕她听不见,额外复述一遍,“我是装的。以前是我喜欢他,便依着他的喜好装模作样,装出一幅天然的做派,如今不喜欢了,自然回归本性了。谁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你不喜欢陆青辞,就不搭理人家啦?哪有你这样的臭脾气。”晚芸只能接自己听懂了的话。

      “你什么也不知道。”罗浮扭头,“他都要订亲了。”

      难搞哦。晚芸摸摸后脑勺,计上心头,“那你给他做小妾嘛。”

      罗浮提裙便走。

      “哎,我开完玩笑呢,你别生气。”晚芸急了,拉住罗浮的手。

      “要是我说,陆家是跟你们周家订的亲呢?你把他让给我吗?”

      “周......周家是谁?周家,周家,那不是......”晚芸脸色大变,连忙摆手,“我可不嫁!”

      罗浮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开玩笑的。陆家走的是官宦之路,你们周家是地地道道的商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联哪门子的姻。我讲这些谎话你也信。”

      “吓我一大跳哇。”晚芸拍着自己的胸脯。

      罗浮又要走。

      晚芸又拦住。

      “你不也一个人吗?反正都出府了?你带我去街上见见世面啊。”

      罗浮哑然失笑,“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你要寻同类,到人间热闹场里去吧。水面浮萍尚聚拢时,我只是过水风罢了,你什么也得不到。”

      没想过罗浮拒绝地这样直白。

      晚芸顿时局促,支支吾吾不知答什么好。

      两人尴尬地杵着。

      罗浮今日的态度冷且带刺,刺得晚芸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嫌我身上的山野粗气?罗浮跟一年前那个街面上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已是天壤之别了。晚芸在想面前这人是真的罗浮吗?

      “我要怎么回去?”罗浮蹙眉,踮脚四处打量。到处的路都大同小异,而一路经过了哪些标志,无非就是一些首饰店,米店,五金店,酒馆,这里处处皆有,浑然一片。

      太好了,罗浮是路痴。晚芸暗喜。

      晚芸一脸严肃地说,“我们绕了二十多个弯,转了五条街,你一个人是走不回去的。”她的引申义是“快求我带你回家去。”

      罗浮显然软硬不吃,一眼洞穿晚芸的小心思,“那就不回去了。”她在离晚芸一臂远的地方整整裙摆坐下。

      罗浮留意到晚芸一直在挠她被蚊虫叮咬的小腿肚,知道她招惹蚊子,根本坐不长久。

      晚芸没料想罗浮还有这一手儿,心内暗自发誓今天我就算被蚊子搬走了,也绝不头一个认输。她又想,为啥我非得坐在这儿,我自己不能瞎溜溜吗?反正不回那狗地方。晚芸一鼓作气地站起来,脚跟的疼痛传到颅顶,她只好再度坐下。

      也不知干巴巴坐了多久。

      晚芸猜全人间的蚊子的优良后代是不是都在这里做窝了,不然怎么个个能隔着衣物吸血,练就一双无影脚,它们比山蚊子还鸡贼些,怎么赶也赶不走,怎么拍也拍不到。晚芸看着罗浮,看路人,全清净安稳,似乎自带蚊幌,合着就我以身殉道呗。

      “你知不知道我有个绝活。”晚芸神神秘秘,见罗浮像观世音菩萨一样坐着,便来搭腔,“我特别会夹豆子。

      罗浮有些失语。

      “两只筷子往盘子里一插,能夹起至少六颗豆,厉害吧。”晚芸终于拍死了一只蚊子,她低头检查那鲜艳的蚊子血,“更厉害的是怎么把豆子送进嘴里,手腕不能过高,一旦过高,豆子就会在两根筷子间朝下滚,一直滚到虎口上,这样就前功尽弃了。”

      “我一勺子能舀起二三十颗呢。”罗浮显然不认可晚芸的“神迹”。

      忽然来了一排乞丐在罗浮的左手边坐下。

      晚芸“噗呲”笑了。是嘲笑。她猜罗浮应该会站起来。但罗浮纹丝不动。

      罗浮解下荷包,数了点碎银子,偏头默数了一次乞丐的人头,忍不住皱眉,转头询问晚芸,“你有没有带荷包?”

      “有啊。”晚芸记得丫鬟给她换衣裳时,给她挂了一个合欢刺绣的荷包。晚芸闻着香,就问里头有什么。丫鬟说装了些香料,碎银和胭脂粉。

      “借我。”罗浮说。

      晚芸大气地丢给她,“反正也不是我的钱。”

      罗浮数银子的数目。

      晚芸搂着小腿,看到前面来了个卖扇的小贩。他的屁股在前头乱晃。小贩备好笔墨纸砚,准备当场临摹几副,学人包子铺,现做现卖。

      晚芸见了砚台,顿时来了主意。她向小贩借了半张宣纸和一只毛笔。她想到娘和房主就住在附近。她预备写一些诅咒的话语,贴在他们家门神上,膈应膈应他们一家人。

      此时,罗浮将荷包丢回来,“你果然没什么钱。”

      “别攻击我啊。”晚芸拿过荷包,发现荷包重了一些,但她没留意,直接塞回袖袋里。

      “我凑了二两银子和二十个铜板。”

      晚芸一面听罗浮讲话,一面将纸铺在膝头写字,没顾得上问她为什么。晚芸三心二意地,错将“你会倒霉的”写成了“倒煤”。虽然上头的“报应不爽”写对了,但晚芸却不爽了。她将揉成团纸丢在地上。

      罗浮把纸捡起来,她没看见上头有字,用这张废纸将碎银子包起来,放在乞丐的缺口碗里。

      乞丐哈腰说谢。

      罗浮解释,“是我和她一起的。那二十文就是她的。”

      晚芸腹诽你可算得真清。

      乞丐没有收。他递给旁边一个乞丐,然后依次传下去。传了八下。晚芸记得。最后一个乞丐,身上挂了九个布袋,骨瘦如柴,他将纸包住的银子和铜板放进碗里。他们的钱要回去后再等分。

      挂九布袋的乞丐,敲了一声鼓,嘴里“咿——”了一长串。

      他牵头,小弟们和声而歌。

      唱的是古老的谣曲儿。

      晚芸没心思听。她见那张纸又朝她这个方向传来。唱歌的人没有停,接过纸,低头瞥一眼,继续递给下位。晚芸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不识字…不识字…她祈祷。但那张纸在一个矮个子那里停了很久。晚芸心内大叫不妙,眼见他眉头越来越紧,嘴里开始走音,便赶忙扯了罗浮快步走掉。

      “快走!快走!”晚芸心虚不已,“我们打不过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们?”罗浮不解。

      “纸上有骂人的话!我骂他们是王八。”

      “你怎么不早说。”罗浮觉得匪夷所思,“你要带我回去!”

      “这不是在回去的路上吗?”晚芸口干舌燥。

      两人脚步越来越快。

      晚芸被那张充满诅咒的纸团砸到后背。

      终于到了陆府后院。晚芸扶墙大喘气。她不想再回到宴会场上,却又不敢敲周府的门,她怕那些仆人不认识她,而天地之大,实在没有别的容身地了。

      罗浮从陆府的后门进去,从门那边转头提醒晚芸,“不回去是很失礼的。”

      晚芸纠结不已,还是一咬牙,跟着罗浮的尾巴上。各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也基本游玩归位。周夫人见晚芸头发凌乱,连喊了她三两声都没听见,脸色陡然铁青,朝周老爷努努嘴,一脸鄙夷。周老爷则摇头喝茶。而晚芸只是在顺气而已,她的耳朵有点闷。

      周老爷见银楼的江公子满脸焦急地匆匆走过,笑意盎然地喊住他,“江公子,怎么这么形色匆匆啊。”

      江小公子见是富商周老爷,连忙鞠躬,“晚辈不慎弄丢了家父给的红玉禁步,这才失了进退,让老爷夫人看笑话了。”

      旁侧一位金冠竖头,却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惊讶道,“可是那块价值连城的苍山红玉?”

      江小公子愁容满面,答道,“正是。”

      “你一个人这样找,要寻到什么时候。哎呀,快点吩咐下去,封门闭户,将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都搜查一遍吧。”有人提议。

      江小公子迟迟疑疑,“这可是青辞兄的冠礼......”。

      周夫人知晓他要脸面,便道,“有些下人没皮没脸,说不定一时歹心就起了,江小公子还是太良善。只是这宝物价值不菲,还是早早追回来要紧,等宴席一散,怕是天网也兜不回来咯。”

      江小公子一听,便下了狠心拱手道,“谢周夫人提醒,晚辈这便去找陆大人。”

      “陆大人喝高了,何必打扰他,去找陆青辞公子吧。”周夫人摇着扇子,一幅隔岸观火的样子。周老爷笑笑,没再说话。两人对视一眼。

      陆青辞虽看似孱弱,却服得众。各大门一关,宾客面面相觑。说明一番缘由后,大家更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一人高嚷,“既然下人都搜查过了,宾客又怎能放过?”另一人觉得多此一举,忙道,“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不是穿金带银的,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哎,不剖开来看看哪知道心肠是不是黑的。不过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说罢,带头那人还率先站起身来,抖抖袖口,向周遭展示了一圈。那两袖清风的模样,仿佛头顶“正大光明”的牌匾。众人内心骂着“马屁精”,只能不情不愿地一一站起,以表清白。大家的袖口里多少藏了点东西,偶尔滚落一点少儿不宜的袖珍书,偶尔是从男子兜里掉出一盒香粉,还有私自藏了点糕果点心的。“嘿嘿。”那人面红耳赤,“好吃好吃。我带回去给我家厨子琢磨琢磨。”

      陆青辞本想制止,但那络腮胡又扇了两阵阴风,说什么“千仞无枝”,“洁清自矢”,各位都是品行高洁之人。他便不再好多言语。

      晚芸被周夫人拍了肩膀。她茫然地站起身来时,还不知道做什么。直到看到对面席上的人抖了抖袖口,以为是什么新式的游戏,便尴尬地有样学样。

      荷包掉出来。荷包里掉出一块红玉。

      四周噤若寒蝉。

      晚芸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一只背对着明月,呱呱乱叫的青蛙。一只孤独的青蛙,一只被同伴伤害的青蛙,一只被遗弃在野塘里的青蛙。

      所有能言善道的人在此刻都沉默,异样的眼神纷纷投射在晚芸身上,他们想知道这人是谁,为什么打扮富贵,站在周家人旁边。

      晚芸心跳得很快。她想到的是这辈子都完蛋了。人人都会说她是小偷,人人都对她避而远之,周老爷周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她八成要被赶出府门,若是以后与这些人再无干系,那倒不难堪,若以后还要时不时见面,能少得了排挤和嘲讽吗?晚芸神色飘忽,飘来飘去,飘到罗浮身上。

      对了!罗浮动过她的荷包!

      晚芸难以置信。

      罗浮一如既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却在晚芸看向她的时候,露出含义不明的微笑,张了张嘴巴,说了无声的三个字,“对不起。”

      四面开始窃窃私语。

      晚芸气得眼眶通红,大吼大叫,“是你!罗浮!是你嫁祸给我的!”

      罗浮仍旧淡淡地笑着。她的笑意是透明的。

      她站起来说,“我并不认识你。”

      晚芸觉得天崩地裂。

      周夫人冷哼一声,“偷?我们周家差这块玉?最早是谁讲得这么难听。”

      宾客无人敢言,连插科打诨的也没有。肃穆地仿佛刑场。

      江公子临危开悟,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周小姐半个时辰前,便说借去玩赏,这酒过三巡,我就给忘了,真是抱歉抱歉,我向各位赔个不是了!”

      “嘴上赔不是哪行啊?我们白白陪你闹了一场,明日,你们银楼给我们都打个对折才行。”有人故意混水摸鱼。

      江公子尚未成家立业,哪能做这种主,慌得大汗淋漓,颤颤地举起酒杯,“对不住各位,我自罚三杯。”

      陆青辞缓和局面,赔礼道,“怪我拉着江弟谈天说地,害他糊涂了,我也替他向各位叔伯姨母代喝一杯。”

      “陆贤侄,真是客气。来来来,老夫也喝一杯,大家可别浪费了这美酒。”

      众人帮喝。

      周夫人却不依不饶,猛一拍桌,“空口白牙污蔑了人,没有这样打马虎眼的道理!”

      周老爷出来和稀泥,“哎,不如我出一千两,江公子做个主,卖给我周家吧,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反正事不关己,看客们纷纷点头。

      江家骑虎难下,原本东西就是在你周家人身上不明不白出现的,给了你台阶下,倒仗着自己财大气粗,拿捏起腔调来,这红玉价值连城,岂能是区区一千两。再说,这红玉代代传承,形同江家风骨,怎能说卖便卖。

      陆青辞拍了拍江公子的肩,朝周夫人拱手道,“昨日,我去到江家银楼,区区之众,私以为是行业不景气,没想到走了几步,见到前方门庭若市,好事一多看,才知是周家大楼。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周家蒸蒸日上,何须一块红玉装点门面。”

      江公子见他来救,连忙搭嘴,“是啊,周家家大业大,我们江家不过是仰人鼻息。”

      围观众人又道,“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在听人讲话。

      周夫人换了幅面孔和笑道,“陆公子平常甚少言语,一说话,越发显得状元气了。只是陆公子也太急着为兄弟出头了,这江公子忘了东西,不惜兴师动众,只是江公子在你这儿情重,我们多委屈了。”

      罗浮听着这些年纪轻轻,尚未弱冠的小公子哥们客套话一茬接一茬,觉得无趣,趁乱出门,上了轿撵,却未进轿内。她落寞地坐在马夫坐的地方,扭头看天上的月亮。

      罗浮想起小时候。

      “早,陆哥哥。”罗浮拖着音调,懒懒散散的。
      “浮儿,日头不早了。”陆青辞站在门边摊出一只手掌,另外一只手擎住的伞柄不断有雨滴滑下来,沾湿了青衫,“交出来。”
      “当真要交?能不能商量会儿。”
      “交。”
      “好吧。你且等等。”罗浮倒身翻箱倒柜,终于从二屉橱里翻出一个细工的妆奁四方盒,取出一枚八宝翡翠的簪子,“本来玩笑开够了,就该给那张夫人还回去的,陆哥哥来的正巧,省了我几脚路和不少麻烦。不过陆哥哥不会供出我吧,我也不是故意偷盗的。”
      “我不是来讨这个的。”陆青辞不打算拐弯抹角,“弹弓。把弹弓交出来。不要存着这危险东西。”
      “没有。石头长了蜻蜓翼自己飞到张夫人肩膀上的。”罗浮果断答道,即刻关门。
      “浮儿。”陆青辞按着窗子,“莫要小孩子脾气。”
      “我就是小孩子啊。”
      “那好。小孩儿,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捉弄张夫人。”
      “因为她是大人,小孩子都不喜欢大人。”

      罗浮静静地。月光如练,而月色里棉棉絮絮,挤满了夜里的心碎。

      片刻后,有一褐色牡丹大袖子的嬷嬷在车帘边喊道,“罗四小姐,这是周夫人给您的报偿。今夜有劳了,多谢多谢,银子您收收好。”嬷嬷说话极快。

      罗浮静默半晌,伸手接住红布包住的五十两银票,“......不必客气。这种事,我一直很擅长的。”

      在陆府如坐针毡的晚芸从位置上“蹭蹬”站起来,失控般地冲出陆府,外头的凉风一吹,她眼清目明,一眼就看见靠在轿撵上的罗浮。

      晚芸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陆府里扯,“你进去跟人讲清楚!明明就是你偷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歹毒的人!今天,你一定要还我清白!”

      罗浮脸上始终淡淡的,甚至连挣扎扭动也没有。

      两人过廊桥时,陆青辞赶上来,看到此景,急忙将她们扯开。

      “周小姐!”陆青辞喝道,“这里是陆府,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晚芸被下人拉开。

      罗浮顺顺头发,淡定自若,眼神却不知飘到哪里,同情绪失控的晚芸泾渭分明。

      晚芸指着罗浮破口大骂,“你就是贱人!你姐姐死的那天,你就该一起死!”

      各位贵女们纷纷捂住自己的耳朵。也有人窃窃私语,“.......什么罗影死了?什么时候?怎么就死了......”

      罗浮面如皓月,但那双眼睛空空无华,缓缓道,“......对不起。”

      晚芸眼眶急得通红,使出浑身的劲,朝罗浮饿虎扑去。罗浮的身子侧过低矮的廊桥,晚芸因惯势,也越过了廊桥,两人应声落水。

      宾客惊慌失措,顿时乱成一锅粥。

      陆青辞犹豫片刻,也跃入水中。

      陆老爷面色发绿,大喊道,“快救我儿,快!”

      几个仆从跳入水面。

      “这水通着江水,有暗涡啊!”有人惊叫道。

      晚芸水性好,不多时就游上岸,窝藏在无光的桥洞下面。她看到陆青辞的脑袋浮在水面上,四五位侍从伸出长臂,将他拦回岸上。

      “四小姐!四小姐!”廊桥上有撕心裂肺的喊声。晚芸记得这声音,是罗浮的婢女阿枝的。

      晚芸盯着水面,瑟瑟发抖,想着罗浮什么时候出现。也许是恐惧的缘故,晚芸觉得过了半生,可罗浮迟迟没有现身。她不会死了吧——这个念头,让晚芸的心似乎开裂了,就在她也准备下水探看时,有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她的衣服。

      “我在这里。”罗浮的声音很虚弱。

      晚芸仍旧愤懑,不打算原谅,一把将她的手推开。

      “对不起。”

      罗浮也是躲在桥洞下方。

      这里水草足足有半人高,阴阴暗暗的,粘稠湿滑到令人作呕,腥气十足,却在此刻成了她二人的庇护所。这是人生不太好的隐喻,但若不想成譬喻,知晓这是人生的真相,只怕是要提前发疯。

      晚芸没打算理她,也不愿跟她待在一处儿,弓着背准备走开,衣角哗啦啦地淌着水。

      “对不起。”

      晚芸没回头,拧着衣角,“没用的。”

      “我姐姐被葬在山岗了,连块碑也没有,只有一把骨灰。”

      晚芸回头瞥了她一眼。

      “对不起,让你在宾客前失颜面了。但我需要周家的这五十两银子,我要把姐姐的骨灰带回我们的老家去。”

      晚芸狐疑,“周家的五十两银子?什么意思?”

      “这件事没有我做,也会有其他人做。周家想要那块红玉。”

      “那破石头就这么值钱?”

      罗浮抱着膝盖,摇摇头。她的身子完全湮没在水草里。她就像铁丝勾勒的剪影。“值钱?自然值钱的。但跟周家的万贯金银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因为没有,便想方设法得到罢了。”

      晚芸呼吸艰难,“你的话,我才不信。”

      罗浮埋下脑袋,“不信便罢了,你在周府的日子不会好过的。相信你也明白,无故收养个孤女,当然是另有所图的。”

      晚芸还想问什么,但人已经搜寻了过来。

      水声一片。

      有陆府的婢女替她二人盖上毛茸茸的外袍。

      晚芸不太记得那夜是怎么渡过的,只知道不断地有人说话,斡旋,调解,最终齐齐举杯畅饮,其乐融融。她也可以站起来,义正言辞地告诉宾客,周家和罗浮的交易,但是她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最后,周家得偿所愿地拿一千两买到了那块红玉。众人喜笑颜开。江家人眼如死鱼,嘴角却牵出大大的弧度,活像被挖了双目的假面娃娃。宾客跟着乐,他们是看破不说破,不处在当局里的庆幸。

      晚芸和罗浮,这两个搅弄起漩涡的“罪魁祸首”,却自然而然,毫无声色地在混乱中渺茫成一滩流水,没有任何声响和动静,只渐渐地渗到地底,摸到深处植物丑陋的根茎,然后消失了。

      晚芸茫然失措地看着对桌的罗浮,罗浮也静静地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竟再没额外的情绪,如同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者。然而她们只有十四岁。

      对不起。罗浮用唇语对晚芸说,已经记不清是几次了。

      晚芸闭了闭眼。

      算了吧。

      什么都算了。娘抛家也算了,不会去寻了,大姨将她卖了也算了,不去怨了,周家人拿她当枪使也算了,以后还得吃喝人家的,能有什么解脱的法子。她被命运把玩在掌心,成了神仙的虎头核桃。

      晚芸腿肚发软,脚板起风。

      天上一轮皓月,就像无辜的一只眼。她头一次希望时间凝固,不要有明天。不想再去做任何预设。不预设是崩溃前的护网。她绝不能动手拆了它。人生步履不停啊,还是要满怀希望。

      晚芸突然嫉妒罗浮,她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一直一直睁着她的明眸,不惜一切代价,只为看看头顶的月亮。晚芸没有这种狠心。

      人生是连续的,一旦发现自己在跳着走,有悬空的余地和苍白的当下,就无以为继了。所以晚芸强迫自己回忆起旧事,好的坏的,只要能连成走过的每一道路,这一生就不算枉然。但没成功,她失去了很多记忆,于是她捂住脸,装作酒水喝多的样子,瘫倒在桌案前。

      自打这后,在府内毫无存在感的晚芸有了一个影子。婢女福穗长在了她的眼尾上。周晚芸只要侧一侧身子,准能看见她。是周家人安排过来的。

      福穗也喊她,“周小夫人”。

      晚芸时常在周府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路熟了,胆子就大了,以为是自己家了。她指着沙上鹅卵问,“我可不可以把所有的石头丢到池子里?” 福穗点点头。周晚芸感到索然无味。“我可不可以在池子里解小手?” 晚芸故意作恶。福穗竟然低首退了一步,也没否认。随意地令人意外。当个野人都可以。晚芸又指了指后门,“我可不可以出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半个时辰。” 不出其料,福穗的脸拉长了。她的下巴本就尖翘,一压嘴,感觉要飞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晚芸不知道福穗有多大年纪,她看起来老成,脖子上却没有皱纹。她的老,倾向于未老先衰。晚芸很想看她笑笑。

      “福穗,青荇生得好咧,顺顺滑滑的,像人的头发丝一样。”

      “是呢。”

      “福穗,你有没有吃过糯米包油条?我原先的婶婶家里有个打麻子的石舂,遇上大雨天,里面竟然游进了一只金红的鱼,你说那是哪里来的?是从雨水里来的吗?那岂不意味着天上也有鱼塘?”

      “是呢。”

      “是呢”这两个字简直让人火冒三丈。福穗压根不同晚芸讲话。

      所以有时晚芸会气急败坏地诅咒,“福穗,你娘死了!” 。

      “是呢。”福穗没有一点停顿,飞快地答道。

      晚芸丧气到无言,最后只能哀求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听我说话。”

      福穗在一旁低首,似乎也连眼也很少眨,始终是半睁半阖的样子,但她没在瞌睡,因为一个疲惫的人不会这样僵硬地架起身体防线。她太像一个人俑了,唇线却是鲜红的两道折弯。这让晚芸很害怕。因为福穗是活生生的,又不是石壁上的人像画。

      周家请了许多教习师傅,晚芸在之后的一年里,都没去到任何一场宴席。她的课程日渐繁重,学得都是女儿家的手艺,刺绣沏茶弹琴。周晚芸不想学这些,这都是锦上添花的本事,她想学一门可以赚大钱的技艺,譬如经商。可她日日夜夜见不到周老爷周夫人几回面。

      教弹琵琶的师傅总是来去匆匆,不单如此,教茶艺,教诗词歌赋的,也全都一样。她们就像一根藤蔓上的瓜。日升月降,瓜熟蒂落,她们也就走了。她们的脸是僵直的。周府不知是哪里找来的师傅,明明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却连闲话也不说,好的坏的,统统不谈,那再漂亮的点绛唇没了人间烟火气也像是风干的腊肠。每位师傅的教习课只间隔一刻,以贴身婢女福穗在窗板上敲的三声为限。周晚芸讨厌木板的沉重声。她后来想到的一个破除的法子是,在窗边勾上一挂竹片风铃。福穗每次一敲,林间风就吹来了。

      也许她们也是互相不认识的。也许周家只是恰巧找到了一批性格一模一样孤僻的女师傅。这让周晚芸感到心里安慰,不是因自己不讨喜吧,也不是怪师傅们的警惕与防备吧,只是人与人一见面,有些是撞了邪的,哪有什么缘分。

      但晚芸错的离谱。

      某一夜里,某一间周府的大屋子里,滚来牛肉汤锅的香气。屋子里头的年轻女子笑得放肆,聊天谈地。“西子塘的水杨开得盛极了,上回选了个阴天去开开眼,水乌泱泱的,花白塌塌的,也不觉得也多新奇,只像是那鲫鱼豆腐汤。”“切,运气不好,没挑对日子呗,你说人上坟都选个良辰吉时,你怎么出去玩玩儿都触到老天眉头,嘻嘻。”“哎哟,你嘴真是坏透了,我今天得掐下来不可!”

      原来她的师傅们都住在周府里。她们在一间屋子里卷起宽袖,操起饭匙,快活地像所有市井里的胭脂俗粉一样。晚芸感到了背叛和孤立,每每上课前的那种蠢蠢欲动想要同她们亲近的心思消失了。她开始拉起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一到下课的钟点,她比师傅走得还要迅速。她明白,她在她们眼里只是来钱的工具,不是朋友,也不是徒弟。给她们一月一百两,她们能教顽石弹雨霖铃。她们拿着钱,买胭脂,买水粉,买钿花步摇,买珠玉金石,搭成日子的宝塔。她们在宝塔里攀谈,交换真心,而晚芸是被宝塔禁止入内的妖。她们有她们的日子,而晚芸既不在她们的日子里,也不在自己的日子里。

      晚芸学得极快,琴棋书画不说出神入化,至少能不叫人笑话,她本本分分坐在案前的样子有些大家闺秀的稳重了。一张假皮。她笑话她自己。

      后来,周家破例每日准她出去一个时辰。

      于是她私下参加了一个少年少女的集会,叫“萝卜帮”,他们也都是破落户的孙子,登徒子的孩子。别的兴风作浪到本事没有,擅长小偷小摸,就爱戴着恐怖面具窜到有襁褓婴儿的窗边鬼吼鬼叫。晚芸不太清楚为什么叫“萝卜”,后来才发现是派里这五六个野孩子都喜欢吃萝卜。“就没点有意思的名字?”晚芸问道。几个“萝卜头”埋首商量几番,还是举起双手高呼“萝卜万岁!”

      得吧。

      就是不知谁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

      晚芸捏住鼻子骂了句,“妈的”。

      他们集中做坏事的日子定在曜日。她想着“曜日帮”怎么着,也比萝卜霸气。

      这次瞄准了一位小官家里的小小姐。晚芸一听人名,来了兴致,立即表示愿鞠躬尽瘁。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微博上一个2019的人间混剪,BGM配的是新裤子乐队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看的五内杂陈。觉得这是人间,好像又不是。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