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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4章 ...


  •   夏念就住在常梁城区,离平康里几步之遥。她的主顾绝大多数出身这里,不是老鸨便是粉面女子,大家亲如姊妹兄弟,能共用竹杯喝山海棠酒。这里永远热闹非凡,有数不尽的丝绸金钗,有抹不开的胭脂红粉。夏念跟罗浮和晚芸说,你们还是我头位来自富贵人家的顾客。晚芸看破她的暗喜,说道,那你现下,心里是不是乐得想撞墙。原来世上的人,不论出身高低,都一样卑微可怜。夏念露出齿贝,笑得大声,说道,是啊,才晓得人都是纸糊的,你们糊出一枝牡丹花,我就只能做路边的野蒲公英,但追根究底,又什么不同呢。

      没有什么不同。人们拿到不同分量的糖,有人吹出凤凰九天,有人却只能吹出一只鹧鸪的图形,但所有人都被安置在糖棍上,插在稻棒里,等着神明来购买收取。一样被待价而沽。一样拥有有尽头的寿命。

      她们商议每月的水曜日在夏念的住处碰头,夏念则会在日曜日帮她们把真货给送到黑市里去。

      晚芸感觉心头大石落地,一连安眠几日。

      到了水曜日的清晨,周老爷周夫人请了一批伶人来唱曲儿。晚芸心情大好,便难得凑了一回这样的热闹。她心满意足地坐在暖烘烘的太阳下,等伶人出场,夫人老爷还在早膳。春花激动地跟在晚芸身边说,“好像到了过年一样,很吉祥很美满的时候。”□□尘则一直郁郁寡欢,晚芸看到他的手上有伤,便一直打破砂锅问到底。□□尘说被庖厨里的热油勺子给烫了。晚芸说,“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勺子是怎么烫出一长条青紫色鞭痕的。”

      “春花,你说是怎么回事?”晚芸突然火起,厉声问道。

      春花被晚芸一嗓子吓的“噗通”跪下,“小夫人,奴婢也不知道啊。”

      晚芸被这一跪震得说不上来话。她以为自己和春花勉强也是朋友,于是她不想再看春花,私以为春花是一定知道内情的。

      “算了,如果你觉得我帮不了你,你就一直对我沉默吧。”晚芸有些生闷气,对□□尘说了些话,便板着脸,不再多言了。她的好心情今日又见了底。

      管家举着托盘,送了碗养生汤来。他每日都会送来,汤汁是透黄的,可清晰见到碗底沉着红枣,桂圆和熟地,以及不知来路的整瓣杏色的花朵。这是什么花?她问过,但只得到“这是补气健脾的草药”这样泛泛的答案。

      一直问什么也不答的□□尘却怯生生地,偷摸摸地扯了扯晚芸的衣角。晚芸看向他,发现□□尘在冲她摇头,一幅欲言又止,被人胁迫的模样。

      晚芸也冲他摇头,她想说,我的事情,你别管。但管家在侧,她根本无法张口,所以也只能一直看向□□尘,一面将不明所以的汤汁全部灌下喉咙,就像她刚来到周府的第一日一样。她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清醒。管家似乎发现发现了□□尘神色不对劲,便大喝了一声,“滚去晒被褥!”

      “他不去。”晚芸拉过□□尘,“他哪里也不去。他今天就专门伺候我。”

      在府内的戏竟没有任何想让人看下去的欲望。没有穹形藻井,没有垒得高高的戏台,就是四五个伶人在两米的地方唧唧哇哇。周夫人泪如雨下。晚芸吓了一大跳,她惊讶台上到底演了什么戏。

      “要是我琛儿活着,也该是这样妻妾从群。”周夫人摇摇头,刻板的面庞难得显露一丝柔和,但她的腰板比铁板还硬朗。周夫人总让晚芸想到以前村落里的一个杀鸡犯,那个杀鸡犯是捣青麦面的,后来不知为何,毒死了隔壁家养的八十只鸡,现在她还关在牢里。杀鸡犯的背影就跟周夫人很像,凶狠,不留情。

      “别着急,死了也可以。”周老爷劝她宽心。

      周琛是周家的独子,早死得透透的,死人要怎么娶妻?晚芸想到了这个问题,她还想到出了府门后,外头人都喊她周小姐,而在周府内,丫鬟仆从都只叫她“小夫人”。酸涩浮上眼睛,她眨了眨,又当一切如常,就像只是吃了一口过夜的荐酒菜,咽下去就没事了。

      傍晚,周夫人周老爷要出去谈生意。这样一席万钱的场合,晚芸很识趣地极少参与。她约了罗浮出来,一同去找夏念。俩人约在后门,罗浮裹着翠纹的襦袄,下头是并蒂莲的黄马面,晚芸披了一身狐裘大衣,里面一袭豆青色的对襟袄子和刻金丝月华裙。罗浮带拢后门时,轻手轻脚,特意四处张望了两眼。晚芸见她做贼心虚,故意捉弄她,敲了两下门板。罗浮果然吓的面无血色,得知是晚芸做鬼后,便气恼地拍自己的脑袋。

      夏念住的房子在平康里南侧。她们来得算早,还没等到这里张罗。各位年轻,千娇百媚的姑娘们还在闭门落窗地梳洗抹粉。红灯身黄流苏的灯笼还没点起几盏,点多了也是浪费,这还没到人满为患的时候。平康里的屋子,大多是绿格子眼的窗和红缥朱的墙面。这些屋子都有长长的空中走廊。随处种着依兰和三角莲,只可惜现在不开花,所以在石灯笼和十五连盏铜灯的附近,都摆放了熏笼,一阵阵奇香铺天盖地。再过一两个时辰,这里将被灯红酒绿铺满而无遗。平康里没有文人庭院里那种“尺幅窗,无心画”的优雅,这里所有花花草草和原始贪念裸露无疑。这里有五行之中火的德行。

      夏念的小屋门前挂着一盏走马灯,纸面上贴着红纸片剪的十二生肖。等灯亮起来,这十二个小动物会转圈圈儿,随着灯面由左向右。

      “没看出来,她竟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晚芸觉得有些奇怪,摸摸上头的纸贴。

      罗浮和晚芸这回带了三只精致簪子和两副红宝石金臂钏。夏念端着,看来看去,磨蹭来磨蹭去,终于盖好匣盒。

      “怎样?”晚芸性子急。

      “什么怎样?”夏念翻翻眼皮,抹开唇上的红脂,“一般般咯。”

      “那你打算出多少?”

      “不是我出多少,要先看看造假的工本费啊,再把正品拿去黑市卖卖看才晓得,不过分成先同你说好,你们七我三,不过分吧。”

      “......行。”晚芸思忖了会儿,“不过你得尽快把水货给我们才行。”

      “你以为我们工匠师傅是开了天眼,有神通的啊。打磨珠钗,即便是次品,也是需要功夫的。”

      “那你打算怎样?”

      “看我们这边师傅的安排,我们又不是专门为你两人做活,我们顾客多着呢。”夏念对照镜子,擦掉眼皮残留的铅华,重新上妆。

      晚芸见她态度傲慢,有些气不打一出来。

      罗浮好言劝着,对夏念道了个万福,“夏夫人,一切就拜托您了。如果有需要我二人搭把手的地方,您只管提。”

      夏念瞥了罗浮一眼,“你们多大了?”

      “明年及笈,今年十四周岁。”罗浮乖巧,甚至帮夏念把眉笔蘸好。

      “我的儿子比你们大两岁,已经娶妻了。”夏念不冷不热地接过眉笔,“兴许你们认识。不过我倒情愿自己生得是女儿,是女儿,我就可以带走了,是儿子,就带不走了。”

      “这话怎么说?”晚芸蹙眉。

      “女儿家,平安长大就好,日后成不成亲都无所谓,能有门养活自己的手艺,每日能有闲喝茶聊天就足够。但儿子不行,他呢,最好啊,是能光耀门楣,能扬名立万。当然,如果女子能参加科举,我也会竭尽全力,送女儿念书做官,可现在哪有这样的机遇,倒不如寻寻常常,平凡一些,俗气一些。”夏念梳妆完毕,意味深长地看了罗浮一眼,“只是养女儿,千万不能养成你这样。”

      罗浮愣住,眼眶微红。

      “罗浮——”夏念喃喃地念了一遍名字,旋即嗤了一声,“不是好名字,你爹娘不爱你。”

      “你夹枪带棒,是鱼刺卡喉咙了吧,要不要我帮你掏出来。”晚芸撩起袖子,要同她争论到底。

      罗浮拉住晚芸,柔声问着夏念,“夏夫人,我是不是惹您不满意了?”

      “她有个屁的不满意!”晚芸嚷着,“她就是嘴欠。”

      “倒不是不满意。”夏念将腿搁在妆台上,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只是被家人教养的太好了,知道外人想你什么时候笑,想你什么哭。”

      晚芸呛她,“那有什么不好?人都会成熟。”

      “好,好,好,多好。”夏念笑意盎然,“训练有素,八面玲珑,多好,世人都说好。可是罗浮,你要问问自己,你好不好。”

      罗浮淡淡地呼出一口气,“我不好,但深入骨髓的东西早就改不掉了,所以好不好,不再重要。要紧的是,能支撑自己就好,所以夏夫人不要再否定我了。”

      夏念觉得难以置信,缓缓摇头,“罗浮啊,你是怎么.......”悲剧意味这样浓烈且经久不散的。夏念不能再讲了。

      晚芸想为罗浮声辩,罗浮却拉她到一边,小声岔开话题,“晚芸姐姐,我饿。”晚芸惊讶,“你怎么也不吃饭!早说嘛,早说我们就不跟这个疯婆娘纠缠了。”

      罗浮自从罗显那事后,已经很久没有上过罗家的饭桌。她一人在厢房里喝汤咽菜,阿枝再帮她把食盒拿回厨房,顺道取一碗甜汤。

      娘和爹今晚吃的是什么?

      冬阴菌菇汤、干贝蒜蓉、葱爆鹿肉、黄豆牛扒和地三鲜。

      哦。

      罗浮偶尔会问这样琐碎的问题。她在使出一点微薄的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全然像个罗府里的外人。

      “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这样,我带你们去个新鲜地界觅食。”夏念慢悠悠地起身去抓披风。

      “你请?”晚芸狐疑道。

      “请你奶奶个腿!”夏念脱口便骂。

      夏念带她们来的地方,是一条冗长深邃的街。这里肮脏混乱,鱼龙混杂,挤满形形色色,天南地北的人群,砌墙的,补漏瓦的,打铁的,做小本生意的,做不正经行当的,黑市里来的,外地逗留的,数之不尽。街面的彩幡无一例外地很招摇,上头写着难以辨认的彩墨大字和种种稀奇古怪,可可爱爱,极为简略的图案:有生了长牙的大鱼,有四五小猫团在一起烤火的背影,有白毛圆耳的大狗在用嘴捅一堆鱼鳞,摆放成一竖条的透明匣子,里头画着圆圆滚滚,色彩浓烈的糖球。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扶桑浮世绘里的画面,热闹寂寞,嘈杂悲伤。

      夏念没问她二人的意见,径直走到一家烫菜铺子。晚芸和罗浮二人不知所措,只能匆忙跟上。原本以为摊前菜品会是乌漆嘛糟地混成几坨,却未曾料到摊主心细如发,将猪牛羊剁碎排了三列。靠着摊主的桌边,则是用水盆盛了些贝类。其余素蔬菜也按品类依次装进菜桶里,用了几勾子悬在摊子两侧。最后一列,则是提前腌制好的野菜和酱料。晚芸只能识得一种是雪里红。左侧七八白色带盖的罐子折两排摆放,大约是辣椒面,芝麻,花椒,香油之类的配料。

      “不想吃这个,我想去那边再看看。”罗浮指了指那边的铺子。她拉住晚芸的手。这里的铺子几乎没有隔断,连绵二三十家,只能依靠彩幡上花里胡哨的图案,连蒙带猜地辨认摊主在卖些什么。

      “好。”晚芸攥紧罗浮的手。

      罗浮脸上没有欣喜,但晚芸能感觉到她此刻的快乐,有一只小雀在她的心里啾啾鸣叫。

      “那你们自己去转转,待会儿端碗过来,不过来也成,不过我要是先走了,你们就走不出街了。”夏念大力地拍拍摊板,冲老板喊道,“老样子!二两鸡胸肉,一两猪腿肉,一把玉米粒和半把甜豆,一份鸡蛋,半根萝卜,半斤烧酒。”

      “好的,夏夫人。我们待会儿端碗来跟您拼桌。”罗浮微微鞠了一躬。

      这条长街上有天涯海角而来的人,说着像外邦人似的方言(也许当真是远洋而来的)。两人在一家羊肉泡馍摊停下。罗浮看到它的招牌上画了一只戴着凤冠的母牛,觉得好玩。她问晚芸,是什么时候起始,新娘子成亲要带金制凤冠的,是从人们以金银易货时发源的么。

      “两个小姑娘,快些来!”摊主热情洋溢。那是个来自北方的汉子,裹着厚实的羊羔外套。他的眉眼硬朗。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点青色的胡渣,刮得极为干净。他的脸被红灯照得容光焕发,“便宜又大碗哟!不吃就吃亏咯!”

      身后的食客也一个个地瞎起哄,“女娃娃,别来!他会吃人的!”

      一众人哄笑。

      晚芸和罗浮相视一笑。

      “我要多些葱,不要香菜。”罗浮微笑说道。

      “好!”摊主底气十足。

      晚芸故意逗他,“多给我些牛肉呗。”

      “行啊。”摊主也答得爽快,“最后一碗了。剩下的肉料全给你,姑娘要吃饱,吃饱了好过冬天。冬天真冷啊,哪怕吃树皮,也要吃饱不是,何况我们有新鲜的肉菜。你们可太有福了。”摊主是个话唠。“两位小姑娘,要是想加料,不管坐在多远的桌上,只要扯开嗓子喊我一声就是,我耳朵好使着呢。”

      “那边是什么?”罗浮的眼又被隔壁摊的那几摞小屉笼勾走了。

      “那是顶顶糕。糕是淡紫色的,上头撒了红糖粉,香甜软糯,姑娘还有胃,就去尝一尝啊。”牛肉泡馍的摊主顾不得自己的生意,扭身冲卖顶顶糕,正在瞌睡,还有些耳背的老头子喊道,“菜老头,你的棺材本又要进一笔账啦。”菜老头激灵一下抖醒,气得吹胡子瞪眼,慢手慢脚地起身,悠悠地打开蒸笼。

      两人回到烫菜铺子。夏念一脚踏在凳上,已经开始进食。晚芸和罗浮端着羊肉泡馍挨着坐下。“这玩意儿,得加醋加辣才好吃,你们两到底会不会过日子。”夏念又在翻白眼。

      晚芸也冲她翻白眼,“我爱咋吃咋吃。”

      “切,不听劝的死丫头。”

      隔壁桌坐的是三个汉子,饭碗盛在桌前也不吃,低头鬼鬼祟祟地翻开什么书籍,时不时红着脸,痴痴呆呆地笑。夏念不动声色地溜过去,一把抽出他们的书,随便翻翻几页,均是春光乍泄,声色犬马的艳词。

      “哇!”夏念故意大喊一声。

      “夏念!”三个汉子急得拍腿,“我的姑婆婆哟!怎么又是你。”

      夏念笑得夸张得意,大声念着书上的字。

      三个汉子臊红了耳朵根。

      晚芸看着夏念的眉眼,又看看低头默默吃粉的罗浮,突然发现件新奇的事儿,“哎,罗浮,夏念的模样像不像老去的你。”

      罗浮瞪大了眼睛。

      “被她听到,我们两又要挨刀了。”罗浮说话小小声。

      晚芸也知趣,不提了。

      夜饭毕了,夏念看上去心情大好,而三个汉子还在垂头丧气地吃饭。“我带你们去看个好玩的东西,看过了,便不算白来。”她眉飞色舞。

      “是什么?”晚芸很好奇。

      是打铁花。

      两人接花棒。金黄发光的铁水在花棚里四处飞溅,时而如一把硕大的金稻,时而如哪吒的风火轮,时而如万流星划过坠落天地。磅礴宏大,包罗万象。震慑之余,似乎可听见锡杖铁环锡锡作响的声音。铁花的壮阔,几乎逼迫得人灵魂出窍。晚芸好像喝了山家酒一样,如痴如醉。

      她突然神游回烫菜铺子里。她想到如果自己大喊一声,“我要加点醋!”那个系着围裙,扎着手套的北方汉子一定会马不停蹄,笑容憨厚地端着醋瓶,从远隔七八家铺子的地方赶来,一面说着,“来了来了,要多少有多少,我老婆家是做醋的。”而晚芸也一定会端着她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小跑着迎向他。而罗浮呢,她会做什么?她一定会甜甜地说,“我也要。”然后加快步伐,跟在晚芸身后。

      晚芸感觉被求而不得击伤。

      “你们两若是有来日,一定要去到比常梁城更南的南方。那里一年四季都是春夏,有你们没见过的野菜和野菌。你们不要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喝一碗冷掉的蛋花汤。那很腥。”夏念目光灼灼。

      可晚芸知道罗浮放不下。

  • 作者有话要说:  1.要竭力克制住自己修文的冲动。虽然每次点看前几章,就发现好多BUG,但还是要忍耐啊。
    2.这节新章我自己还挺喜欢的,有种特别诡异的柔光和温暖。
    3.工作上的事情解决后,突然觉得老天爷没有遗忘我,我还是一个特别幸运的小孩(其实是个老姑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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