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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成都白骨案(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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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崔府的高墙之内,一场盛宴正在进行。
在远离主位的下首,几个相熟的世家公子喝了点甜果酒,互相搂着肩膀谈笑着,眼光却总有意无意地投向了斜对面的两位佳人。
两人皆着淡色长裙,长者不过二十出头,仪貌妍雅,却用长袖将双手罩住,似有缺憾不便示人。幼者方是十五六年纪,目光不像众人一般落在盛装的舞姬身上,而是投向了庭院中盛开的木芙蓉,似乎这歌舞升平的盛宴还不如风中一朵粉色芙蓉花有趣。
那几个年轻公子收回目光,互相看了看,别有深意地笑了。
酒过三巡,那群年轻公子中的一个在同伴的怂恿下,悄悄溜出去摘了一枝芙蓉,借着主人家和贵客交谈的功夫,掷到了姑娘的桌案上,迎着年轻姑娘微恼的目光,得意地笑着跌做了一团。
“你身上带了什么药?”下一轮菜还未做好,外道传菜的仆役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休息着。唐无影看似闲聊地拉住了唐易,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恶狠狠表情。
“什么都有!”唐易顿时兴奋起来,“少主要杀谁?要让他不知不觉地还是痛不欲生地死掉?”他欢快地捋起沾着油星的袖子,只等唐无影一声吩咐就要对那个该死的倒霉蛋下手。
“靠!当我是你这个正常人都装不好的变态杀人狂吗?!” 无影愤怒地重重一拍膝盖——当然是唐易的膝盖,把他痛得呲牙。“有没有不要人命,但能让人折腾个五六天,长点记性的那种?”
“身为世家公子,不好好修身养性,干出这种调戏良家少女的事情!”唐无影痛心地虚指前方,“纨绔!一群纨绔啊!”
唐易哼唧唧地揉了揉被他拍的生疼的腿,悄悄挪远了些。
“少爷你来这里,目的上和他们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吧……”
“我那是为了查案!主持正义!”唐无影义正辞严地小声咆哮起来,“那个僧人还关在府衙大牢里遭罪呢,那个凶手还随时可能会犯案呢!”
那年轻女子正是阿七和她的师姐。她正要对这群轻薄少年还以颜色,就被师姐握住手轻轻捏了一下,这才惊觉主人家对她们说话了。
“久闻忆盈坊公孙坊主之名,今日得见坊主两位高徒,名动天下的箜篌手高姑娘和这位……七姑娘,崔某甚幸。”
“不敢当。家师亦常称颂崔大人使蜀地百姓安居之贤能,能得拜会崔大人才是我与师妹之幸。”高姑娘盈盈还礼。
惯常的几句客套后,崔刺史忽然话锋一转。
“闻说高姑娘箜篌之技名满洛阳,昔日一曲春江花月夜令今上最宠爱的御前乐师李先生亦赞叹不已。为今日高朋满座,我重金置备了洛阳最闻名的舞姬,却苦于无合适的乐师。不知可否得请高姑娘演奏一曲,令舞姬随乐为诸位贵客助兴?”
呸,臭官!难怪把我们安置在这最下首,还半日不理会我们,一开口就要师姐献技,原来就是把我们当成他家奴婢一样给客人助兴的角色了!阿七皱眉想,若不是出门前被师姐提着耳朵吩咐了不许惹事,她就要当场给那姓崔的老头臭脸了。她愤愤地按了按腰间想要摸住剑柄平复下心情,却只摸到两把折扇。在座皆是蜀中名流,哪有带着兵器赴宴的道理?因此双剑已经留在了她们寄居的客房中。想到这里,她更加郁闷了。
“崔大人此言倒叫小女子为难了,”高姑娘神色淡淡,“我五年前曾遭遇不测,双手险些被恶徒所废,大人想必知道。”
崔刺史听得她有推脱之意,不悦地皱了皱眉,“然而我亦听闻事后半载,高姑娘已可重拾箜篌之技,更有人言姑娘经此技艺更加精进了。姑娘何必借此推脱?难道是看不上我这主人家?”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笑,语气中却已经有了威胁的意思。
“我并非此意。只是我遭难后心境有变,乐声中不免带上了杀伐之意,寻常舞姬随我的箜篌起舞不免伤及自身,恐怕会有不祥之事发生。今日欢宴,还望大人三思。”
“无妨,料来我那舞姬还不至于为了一舞送了性命,即便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亦不会与你为难。高姑娘不必顾忌。”崔刺史看也不看那美艳的舞姬,大度地挥了挥手。
“既然大人坚持,那小女子只有从命了。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师妹擅剑舞,我演奏时,大人可否撤下舞姬,让我师妹为众位贵客献舞?”师姐与阿七对视一眼,眼底冷冷,转过头依旧是淡漠疏离,只是言语客气多了。阿七忽然明白了师姐的用意,在心里暗暗坏笑起来。
“哈哈!如此再好不过了!”崔刺史喜出望外,抚掌大笑。
“你知道纨绔长大了会变成什么吗。”唐无影忽然问道。天色已暗,二人干脆跃到了屋顶上,找了个不易被人发觉的位置揭开瓦片,偷听着下方的对话。唐易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呃……变成败家子?” 他看着躺在阴影里的唐无影,犹豫地回答。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黑暗中,唐无影一贯懒洋洋的双目忽然睁开,光亮慑人。“但他们一般会变成校尉、司马、长史,甚至——刺史。”
“……”长久的、只能听到二人呼吸声的静默。
“若不是因为生在崔家,凭崔晟这等庸才,何以能成为一方大员!可是,我若不是因为姓唐,又如何能早早拥有上等的武学传承,得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唐无影不说话,是因为他忽然有了心事。
“——所以,我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他在心里默默地问。
没有答案。随后,箜篌的声音让他暂时忘记了疑问。他干脆地翻身,和唐易一道挤在那小小的缝隙上,窥探着不觉有异的众人。
奴仆抬来了箜篌,师姐还在试音,阿七拒绝了主人提供的未开刃的剑,从腰间抽出折扇。她环顾四周,在座的名流或搂着侍妾,或与同伴窃窃私语。闭上眼,阿七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幽暗的洞穴,洞穴里是吞吐着唾沫的豺狼虎豹,无形的铁栏把他们隔开,却挡不住他们在黑暗中泛着绿色的点点目光。想象中的铁栏破碎,她对着兽群露出微笑,再睁开眼时,手上所持已变利剑!
箜篌声初起,乐声中情意绵绵,如抚岸杨柳亦如送情郎远行的少女。崔家长子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静止不动的少女,他感受到身边妻子哀怨的目光,扭头敷衍地哄了几句,再回首,阿七缓缓抬起折扇,猛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箜篌生变——
是被所信任之人背弃后的哀哭,
是被生生剥皮抽筋时的惨叫声。
箜篌声带着舞者,跌跌撞撞地在沉沦地狱的边缘徘徊。音调总在低谷颤动,当观众和舞者以为将要穿破黑暗时,又被那来自幽冥的箜篌声的哀哀哭泣缚住四肢。阿七脸露迷茫,仿佛濒临绝望,动作却越来越急促。那美艳舞姬脸上变色,假若此时易地而处,她竟不知该如何对抗箜篌的节奏,使自己得从活活累死的困境中挣脱。
在座众人虽然不懂乐理,但见阿七呼吸越来越快,心中亦怦怦乱跳个不停。箜篌不止,舞者不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该当如何?
于生死之交,舞者忽然开悟,面露不甘,而箜篌仍沉浸于自哀自怜,不顾同门之情要挟舞者同入黄泉。眼看阿七已经气息不继,胆小者已经捂住了眼睛——
阿七忽然轻声笑了。
箜篌声为她的笑声一窒,出现了小小的空隙。待要弥补,舞者已携双剑而至,对着那天罗地网中透出的唯一一丝光亮直刺进去,径直贯穿那背弃她、折磨她的凶徒的幻影,随着幻影破碎,箜篌声剧烈颤动,由哀怨急转直上变为杀伐之气!
阿七缓缓扫视在座众人,与她目光接触的人心中都是一颤,仿佛被看穿了心中最恐惧为人所知的事情,卑劣的灵魂在剑下无处可逃。谁不曾有愧于心?谁不曾有负于人?在座竟无一人敢拍着胸脯承诺自己从未作恶亦不曾畏惧审判,那锐利的双剑于是大笑着将他们剖开,像以铁锤敲击玉佩一样敲打他们的心,一下,一下,直到破碎。
清脆的声音,是瓷酒壶摔碎在地上。
众人从幻觉中惊醒,是崔家二公子惊吓过度打翻了桌上的酒壶,整个人也向后摔倒在地上。而箜篌和舞者已经停息许久了。
崔刺史回过神来,站起身刚要说些什么,阿七将折扇一收,冷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地转身出去了。
他刚要发作,便听见高姑娘清冷的声音说道:“剑舞杀气太重,师妹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舞蹈后控制不住自己,为免伤人,只能暂避。还请崔大人多多体谅。”他狠狠地盯着已经离开箜篌的女子,但女子神情恍惚,似乎仍未从乐声中解脱,一记重拳犹如打在了棉花上。
半晌,他才坐倒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