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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帝 ...

  •   晟帝登基,建新朝两年后,天下归元,四境平靖。
      两年间朝中涌动的暗流,在皇帝施威与怀柔并济的手腕下,也渐渐悄然退却。
      虽然两年前颜家大公子忽然病故,没得很是蹊跷,但最后登上这帝位的小郎君颜晟,毕竟也冠了颜姓,且执长公子手令,号令颜氏族人,莫敢不从。
      当初前朝末帝暴虐荒淫,继位后大兴土木,苛政重税,以至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终于逼得万民同反,国土之上,遍插起义军旗帜。
      乱世幕启,狼烟滚滚,就此席卷万里。待其中一支义军截获逃亡途中的末帝,绞杀之后,泱泱中原,复又陷入各地起义军之混战。
      群雄逐鹿,一时自立为王者,不知凡几。而最终,领兵剿灭其余反军、杀出重围,有资格问鼎中原之人,乃是颜氏一门不世出的卓异子弟——大公子颜夙。
      ……
      晟帝三年,元夕宫宴。
      “……说来,那传闻中的大公子和今上虽不是一母所生,也算一脉相承。依妹妹看,咱们皇上的容貌,已经是罕见的好了,那做兄长的,又得是什么样的人物啊……”
      星月朦胧,镶金嵌玉的轿子自夜色深处款款行来,十余个浅紫长衣的侍女提灯行于软轿两侧,手中的六角海棠宫灯随步伐轻晃,漾出旖旎的微红光晕。轿中坐了两名宫装女子,正闲闲叙着话,其中一人似是随口而问,语声娇脆如莺。
      “这……”另一人正待回答,一眼瞥见轿子外头迎面而来的仪仗,顿时惊惧地住了口。
      “姐姐也不知吗?”发问的少女犹不死心,连连追问。
      “舒贵人若真想知道,何不直接问朕。”
      凭空插进的一道冷峻嗓音,竟使得舒贵人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刹那汗湿重衣,急急下了轿子跪倒:“皇上……臣妾不是有意妄议前朝旧事的,臣妾知错了……”
      “朕的宫中,不留多嘴多舌之人。”
      晟帝却未给她辩白机会,削薄双唇开合间,寥寥两句,已然定了她往后余生的命数。都说唇薄情也薄,果真不假。
      颜晟话毕,不再多看软倒在地的舒贵人一眼,目光定在轿子左右的宫女身上,眉心微皱:“宫女衣装应为青色,怡嫔是忘了么?”
      “臣妾……臣妾以为元夕宫宴,紫红之色更吉……”
      “不必。”颜晟出神了片刻,淡淡道,“紫色贵重,岂是宫女可用?”
      “……是,臣妾立刻命她们换掉。”
      他略一颔首,抬手示意仪仗继续前行。
      背后落雪堆积,掩了那因多嘴一句,而被废去位分的妃子的哀哀哭泣。
      *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明月逐人,十里灯火,这般盛景,也不过做了皇宫正中、那座金粉砌成的宝殿的陪衬。
      元夕之夜,按例开宫宴,延请群臣,内宫另设嫔妃家宴。
      席上推杯换盏不绝,看似喧腾热闹,大小官员的眼光,却都有意无意地注意着高座上自斟自饮的帝王。
      晟帝无疑是明主,可金无足赤,这位明主从来没什么节俭之念,登基以来固然励精图治,同时也兴造金殿、大肆收敛珠玉古玩,不惜劳民伤财。
      譬如这宴,金樽酒冷,便架起排炉烧暖;玉盘炙尽,便有新席流水般迢迢添上……好几位清廉之士都不禁皱眉,觉得未免太过奢侈。
      而曾经沙场饮血、素来警醒的颜晟,此刻却像是对这些眼神视若无睹——他早就令宫人撤下了自己面前的清酿,替上烈酒,一连喝了几壶后,已微微有些醉了。
      分明是那样清冽得近乎透明的酒,入口温醇,酒劲却绵长,起初不动声色沁入喉间,尔后才沿着肺腑,灼灼地烧出一团辛辣烈焰来。
      醉意沉沉,他惘然不知今夕何夕,手倒还是稳的,右手执起琉璃盏,举至眼前,研究似的凝视着杯中美酒,半晌不动。
      一瞬似有风过,淡碧酒液温柔地轻轻起伏……起伏着,荡开回环的波纹。
      层层水纹晃得人眼晕,他短暂地移开眼,再低头看过去时,周身骤然一僵。
      动荡静止下来,盏中液面重又恢复平静,仿佛一面模糊的镜子,影影绰绰,映出一道眼波。
      笑意宛然,浸透了迷离夜色,隐约冰凉隐约俯视,又仿若含了隐约缠绵,足可让人溺毙其中的……眼波。
      那暧昧的缠绵之意牢牢绕定了他——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般看他。颜晟的酒几乎是在一霎时醒了。
      他幼时流落街头,沿街乞讨,满身污秽,曾恨极了那些似乎看他是脏了眼睛的嫌恶目光;后来投入军中,又屡屡因为俊俏得几乎女相的容貌遭到不怀好意的注视。
      随着他一路步步高升,从一个最卑贱的小卒,到百夫长、千总、千户、参将、总兵,最后终于成为将军,百炼成钢,杀气凛然,敢用打量的眼神瞧他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都不得不自下而上地仰视他——但那些仰视的人里,绝不包括现在正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颜氏惊才绝艳、身披无尽荣光的长子,他名义上的长兄,大公子颜夙。
      颜晟微微战栗,却并非恐惧,而是因为那十几年来死死沉埋、从未消退的愤懑。
      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这个人看他的眼光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永远像那年初初相遇、自马背上俯下脸来瞄他的那一眼一样,居高临下,漫不经心,蕴着某种怜悯的温柔。
      ——全部都是他最痛恨的情绪。
      飞花流景般的两载光阴转瞬成空,还如一梦,他又回到这年正当怒放的一树繁花下,棠红棣雪,朱白迷乱,揣一怀隐秘心思,与紫衣的兄长相对而坐,他眸色深深,他眼波流转。
      颜夙半幅滚了银边的深紫衣袖抬起来,掩在袖间的手指抚上黄金杯,眸子云遮雾罩般迷蒙,叹息声倒是真切:“一别五年,到底是回来了。”
      暮春的夜风沉醉,卷来他身上熏香气息,靡靡之艳,是公卿世家百年底蕴的繁华,也隐隐透出沉淀到骨子里的糜烂。
      颜晟环顾庭院四周,没有作声——芝兰皎洁,松竹葳蕤,一派苍翠之景间,缀三两悠然亭台,这是京中的颜家旧宅,颜夙少年时所居之处,于他却是头一次来。
      五年间风起云涌,末帝被杀、义军并起,颜氏一族叛出前朝后,举家离开京城,后又险中求富贵,力压群雄,夺下了这万里江山。至今日重回故地,尘埃落定,山河即将易姓,已换了个人间。
      京城三番五次陷落战火,如今也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昔日富丽虽然不在,人烟渐稠,市集重开,百废待兴,恢复当初的盛况,指日可待。
      颜夙进军京城后一直忙于整顿朝纲,事务繁忙,现在也稍得了些空闲,颜晟便命人清扫旧宅,开了对方旧时酒窖,在颜夙昔年读书的书房后/庭院里,摆下了一桌家宴,两壶醇酒,敬等兄长入席。
      春夜清寒,沉沉天幕捧出一轮银白圆月,院中所植的百株棠棣兀自盛开,万千朵花盏深红冷白,簇拥如华盖,团团笼住花下一双人。
      天下既定,三日后,便是颜夙践祚之日,亦许颜晟以亲王之位。
      身份尊贵不比从前,纵然是两人的私下小宴,也不敢怠慢了未来的新朝君主。花开虽荼蘼,清歌曼舞却不休,丝竹齐鸣,奏着幽沉的古调,冥冥中合着那上古诗篇的拍子,歌声遥远,仿佛响在千里外的浮云之后:“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酒至酣处,颜晟击掌,挥退了乐师舞姬。管弦声止,唯有风拂影动,头顶花枝簌簌摇晃。
      “兄长很怀念这里么?”
      “怀念?”颜夙的尾音勾起来,像是个真正的疑问,“不。只是觉得,这院子从前的样子,大概已经没有谁记得了。”
      他顿住,敲了敲额头,又呵地笑开:“是了,和你说这个作甚。八年前街边捡回你,还从未带你来过京城,更不用说这里的祖宅,是我忘了。”
      倘若放在几年前,颜晟必定忍不得这样明里暗里的提起他的出身,如同坐云端观人世厮杀,口吻渺远又轻蔑。
      但这些年沐浴腥风血雨,刀光剑影,脚下红莲血池,尸骨踏遍,他跟随他,经历了那许多的阳谋阴谋,背叛杀戮,手中刀剑造下杀业无数,颜夙手下将领里,到头来仅剩下他能活到局终,自然不再是当初毫无城府的街头乞儿。
      所以他只握住酒壶的碧色翡翠手柄,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垂着头道:“弟确是在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这处院子。”
      颜夙倚在红酸枝木交椅上,似醉非醉地将他望着:“瞧这模样……唉,果然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
      颜晟把一声冷笑按回心底,默然地想,没有谁会一直不变的……兄长。
      可你,偏偏总要用以前的眼光来看我。
      他把壶口转了个方向,又亲手为颜夙斟了一杯,然后双手奉上,眉目敛起,带着冷淡的恭谨,与素日举动一般无二:“兄长即将登临皇位,届时定有隆重典礼,臣弟不才,身无长物,就先略备薄酒,贺兄长大喜了。”
      颜夙探出一只手,干脆地接过了这杯酒,执杯动作无可挑剔,眉头却微微蹙着:“我说了多少次了……阿晟,寻常说话,用不着这么字斟句酌。或者,”他的口气和缓下来,仿佛十分无奈,“你觉得非得这样,才能显示公卿世家的礼仪?”
      颜晟一时没能组织出言语——他调动了全身力气,才压住心里螣蛇一样狂乱盘绕、眼看就要脱笼而出的怒火。
      他说得不错。
      毕竟论起公卿仪态,谁能和颜夙相比?
      即便他私底下说话向来随便,从不讲究辞令,也不在意所谓风度仪容。但颜夙这个名头一出,他只消站在那儿,就已是世家第一人,所有贵介公子的典范。
      颜晟冷静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兄长说得是,臣弟受教。”他端起侧壁阴刻蟠龙纹的金杯,朝着对面的人举起,做出下拜的姿态。
      不同于颜夙的宽袍大袖,他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紧束,衣襟腰带上暗绣赤红纹饰,其余别无装点,通身线条利落,英姿勃发,不愧为军中历练数载的煞神本尊。
      颜夙眉尖微挑,挑起一点欣赏之意,看着那传闻中不苟言笑的少年将军俯身向他一拜,清秀脸孔上露出少有的笑容,目光依然澄寒如冰晶:“第一杯,谢兄长当年一串铜板,雪里送炭。”
      旧事从眼前流淌而过,一点一滴,奔流不息,汇聚成深邃漩涡,诱得人情不自禁便要走进。
      颜晟深吸一口气,在暗潮翻涌间,恍然望见八年前的那个昏茫白日,边陲小镇,飞雪漫天,翩翩的紫衣少年四周由数十侍从拱卫,策马经过废弃断桥下的一窝乞丐时,不知为何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下。他微垂眸,打量着这些年纪小小的褴褛孩子,神色像是饶有兴趣,又像是漠不关心。
      乞儿们没那么多奢望,最大心愿不过是能顿顿吃上热粥馒头。可冬日严寒,路人稀少,一天下来讨不到三个铜板,边关土地贫瘠,也找不到谋生的饭碗。天底下条条大路,只有他们这些穷人命贱如草,永远无路可走。
      于是十来个半大的孩子,为了抢地盘,在桥下凶蛮搏斗,滚成一团。每个人都觉得,少一个人就少一点争抢,吃饱肚子的机会就多一分。
      那时候他十二岁,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记得逃离人贩子后,已听过了四次爆竹迎春。两三天吃不上一粒米,他饿得奄奄一息,蜷缩着保留力气,不肯参与这场可怕乱斗。然而还没来得及躲开,已经有红了眼的同伴扑上来,干瘦的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脸往雪地里狠命一磕,想要用雪活活闷死他。
      他奋力挣扎,因着几年来有空就去武馆外偷师,学了点微末功夫,一个发力猛地掀翻那人,又一脚踩住他的头。
      就是这一招,引来了乞丐里领头老大的忌惮。他还没站稳,那个健硕的黑脸男孩便从背后偷袭,出其不意地伸腿扫向他底盘。
      一番恶斗,他凭微弱的优势占了上风,双手掐住男孩的脖子,只要再一用力,这心肠歹毒的东西就将一命呜呼——当此关头,他看到男孩眼底的一层惊恐泪光,手上突然就失了力气。
      “滚吧。”最终他松了手,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哑声说。
      “铜钱有么?有就拿一串出来。”北风呼啸,声如鬼哭,那样一把珠玉似的好嗓音不紧不慢响起来,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没有被风声盖过,清晰如在耳畔。
      他转过眼,看到紫衣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闲闲拎了一串铜板,偏头又想了想,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再加上这个。你们谁能打倒所有人,本公子便将这些都送给他。”
      一片哗然。
      黑脸男孩倒是知恩,小声对他道:“我们一人一半,对付完所有人,平分那些钱!”
      他看着自马背上俯下的那张脸,如玉如雪,一副绝俗的好相貌,目光却像薄薄刀尖,轻描淡写地刺进骨头。他无端打了个寒战,咬牙,点点头。
      男孩的话如此诚恳,以至当他被对方一掌砍倒、揪住头发重重往桥墩上撞去时,他仍然难以置信:“你……”
      “钱都是我的……你不能活!”
      刀尖划过喉咙,不过轻微的“哧”的一声。
      男孩健壮的身躯“扑通”倒下,双目圆睁,而他麻木地抓起一团雪,擦了擦那柄生死一刹被从怀中掏出的小刀,刀口锈迹斑斑,新鲜热血融化了冰雪。
      “还算像话。”
      公子眉目不惊,笑意淡淡兴味,淡淡乏味,像是观看了一出不怎么精彩的折子戏,带着意兴阑珊的漠然。
      铜钱串和白玉都掷了下来,他摸索着捡起铜板,却跪下身,把玉佩重又捧到了那人面前:“我不要这玉。”
      “哦?”
      “我要……我要跟着你。”他脱力地喘息着,手肘支住地,努力撑起这具沉重躯壳,“活出个人样来。”
      狂风扯破云层,惨白的日头现出淡薄影子,轮廓尚有些青涩的少年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笑起来:“日出极阳,光明炽盛,是为晟……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叫颜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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